当然是因为听明白了,才会难过。
但陈长生难过不是因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随之而来的别离与再难相见。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以他与落落之间的关系,大公主访京,理所当然应该与他见面,但没有。
这便是妖族的态度。
“陛下与你的那位老师是朋友。”
金玉律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陛下没有在意你与落落殿下之间的亲近,甚至乐见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却没有算到,事后你的那位老师会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陈长生保持着沉默,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金玉律继续说道:“当然,就算你的老师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办法帮你守住教宗继承者的位置。”
圣人之言,其威无界。
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
他的老师商行舟,现在当然是一位圣人。
但两位圣人说的话,终究要比一位圣人的话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坚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无法反对。
白帝会不会支持他?在今日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长生是落落的老师,与妖族向来亲近,由他继承教宗之位,怎么看,这都是对妖族来说最好的结果。
现在看来,白帝的态度很明显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的表现,太不成熟,陛下对此深感忧虑。”
金玉律说道:“就算我们支持你,助你成为离宫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坐稳吗?如果不能,那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
陈长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经常听到成熟这个词。
十四岁入京,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稳重,很少有人会觉得他这方面有所欠缺。
现在看来,原来还是不够,至少不够成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么是成熟呢?
陈长生明白,在很多人看来,在白帝夫妇看来,自己确实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师叔亲自替他说话,他只要认输、投降、伏低,老师便没有不重新接纳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应该表现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这些天,他不应该在国教学院里,而应该在离宫,抓紧时间了解国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应该去城门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尸,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国教学院里没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剑把林老公公砍的浑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着天海圣后的尸身从天书陵上走下来,与老师擦身而过,仿佛陌路。
就像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团到来。
他以为总会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没有人,还有妖族。
现在看来,这种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树都已经无法保有完全的青意,变得萧寒了很多,湖面上覆着薄冰,衰草上凝着浅浅的霜。
是的,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热血的,冲动的,中二的,可怜的,可笑的。
可总比这些寂清的、萧瑟的、没有热乎劲儿的世界要来得温暖吧?
……
……
大公主去了皇宫,又去了离宫,与商及寅相见。
三位圣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妖族与朝廷、国教之间搭成了什么协议也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她没有去国教学院,也没有请国教学院里的人去她居住的别宫。
她没有见陈长生,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让京都里的局势再次变得清楚起来。
南方使团也陆续抵达,长生宗、秋山家等诸世家,圣女峰也派了人前来,就连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里的风向哪个方向在吹,谁都看得清楚,于是大公主的态度相同,南方使团没有一个人去国教学院。
因为敏感,也是因为他们要向朝廷表明态度,而且做为南人,他们对天海圣后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会因此支持陈长生。
圣女峰也只是给国教学院里的南溪斋弟子们送去了一些书信与用具。
某天傍晚,国教学院的门被敲响了,有客来访。
来访的客人是离山剑宗弟子关飞白。
国教学院中人与离山剑宗弟子相识已经三年,其间的故事很是复杂,可以说亦敌亦友,终究还是相熟了起来。
因为双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这却是离山剑宗弟子第一次走进国教学院。
关飞白跟在苏墨虞的身后,看着国教学院里的景物,显得很感兴趣,直到遇见几名以前便识得的南溪斋师妹,才收回了视线。
在藏书楼里,陈长生与他见面。
他是未来的教宗,关飞白虽然是神国七律之一,离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与他有很远的差距,不过双方的交谈没有变成所谓亲切地交谈、友好的会面,当然也没有像当年那般,充满着凌厉的剑意与敌意,只是简单的说话。
这场对话真的很简单。
“离山就来了你一个人?”
“不过是走过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
“为何会是你?”
“谁来都一样。”
“那你们不如派七间来。”
“要脸吗你?”
苏墨虞很及时地插话:“注意一下你的言辞。”
关飞白有些恼火地瞪了陈长生一眼,问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打架。”
“试剑好听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还是打架?”
“……试剑。”
“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听到陈长生的回答,关飞白沉默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国教学院。
他想象得出,这段时间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应该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关飞白有个要求。
他对陈长生说道:“你送送我。”
陈长生摇头,说道:“不送。”
关飞白坚持说道:“你就送我到院门。”
陈长生说道:“不要。”
他送关飞白到院门前,会被很多人看见。
关飞白就是想要人们看见。
陈长生不想把离山拖进这滩浑水里,所以坚持。
关飞白想了想,说道:“那我走了。”
陈长生说道:“谢谢你。”
关飞白向院门走去,没有回头,摆手说道:“不客气。”
……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狼族年轻强者,清吏司的密谍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搜捕,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王破一样。
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庭院,已然修复如初,平整的地面覆着新鲜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层草皮。
夜色最深的时候,地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泥土深处传出极轻微的磨擦声,仿佛蚕在啃食桑叶,仿佛是无数蚯蚓赶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钻去。
秋意最深时,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庆典顺利地结束,各使团却没有离京的意思,因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里,周通看着凋寒的海棠树,喃喃说道:“到时候了。”
对有些人来说,是时候了。
城南茶楼里的那位帐房先生与东家掌柜伙计一一告别,出门而去。
短短十余日的相处,竟让整间茶楼的人,从东家、掌柜到最普通的伙计,都对他生出依依不舍之情。
陈长生把笔搁回砚台上,吹干纸上的笔迹,封好,递给苏墨虞,向藏书楼外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别,或者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