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冰雪向来不聪明
  那位姓吴的普通道士没有任何名气,平生只著过三本书,其中就有那本阵图谱考。陈长生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看看,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但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位吴道士在阵图谱考里记述的阵法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在修道有成的人看来完全不值一哂,可他在其中的几页上面隐约看到了煮石林那套阵法的痕迹。
  时间缓慢地流逝,陈长生继续看着书,没有一丝焦虑与烦躁的情绪,眼神平静而坚定。
  他答应过黑龙,会把她救出去,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今年不行,明年不行,总有一年可以。他坚信,黑龙一定不会在地底再被囚禁数百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够活过二十岁的基础上。
  “前几天夜里,我看到了一把燃烧的剑……很厉害。”
  一道冷漠而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黑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后,在提到那把燃烧的剑时,龙眸深处闪过一抹悸意:“那是……苏离的剑?”
  陈长生早就已经确认黑龙的性别,并且听过她这种声音,但还是有些不习惯。
  在南归的万里旅途里,黑龙因为当初在周园里帮他镇压伤势,神魂消耗过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不得不承认,它不肯醒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被苏离发现。
  那时候的苏离身受重伤,连普通人都不如,黑龙还是本能里对他感到畏惧。最初在雪山温泉里,她便感知到了,苏离的剑……曾经斩过很多她的同族,甚至是比她更强大的同族。
  “苏离前辈和圣后娘娘战了一场,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平手吧?”
  “那么你呢?这么多天没有过来看我,肯定是很忙,在忙些什么?”
  “我在查阵法相关的书籍。”
  陈长生看了眼石壁上那两位高大的神将画像,接着说道:“……别的时间,我在为一场战斗做准备。”
  “你是下一代的教宗,谁敢向你挑战?”
  “好多人。”
  “你可以不和他们打。”
  “那个人不行。”
  “谁?”
  “徐有容。”
  “……你那个未婚妻?”
  黑龙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漠起来,音调少了很多起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她还算不算我的未婚妻。”
  黑龙的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说道:“说来听听。”
  陈长生犹豫片刻后,把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向黑龙讲了一遍,无论是奈何桥前后,还是后来雪夜入宫,甚至就连他心底最细微的那些情绪都没有作任何隐藏。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和徐有容之间的这些事情,虽然他对唐三十六说过,但绝对没有说过当中的一些细节,之所以对黑龙毫无隐瞒,是因为黑龙曾经数次救过他的性命,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虽然他知道以龙族的漫长寿元,这只黑龙才刚刚进入青春期,但它毕竟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下意识里总会把他当成德高望重的前辈。
  总而言之,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而且觉得很方便,所以把很多事情毫无遗漏地说了一遍。
  地底空间里一片幽静,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雪霜,遮住了那两位传奇神将的脸。
  黑龙飘落下来,漆黑的龙眸里反照出陈长生的身影,然后它缓缓张开了嘴。
  最近这数次来北新桥,每当陈长生研究阵法、替黑龙思考脱困之策至心力交瘁之时,黑龙便会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吐出淡而冰凉怡人的龙息帮助陈长生驱除疲惫、恢复精神,就像先前那样。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如此,这时候看见黑龙的动作,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夹着星点霜雪的凉意。
  嗷呜,一声低沉而肃杀的龙吟响起。
  一道龙息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与身上。
  那不是带着星点雪霜的凉意,而是真正的玄霜巨龙的龙息。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身体被便冻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块。
  ……
  ……
  水轻轻地拍打着冰块,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里不是洛水,而是皇宫里的那方小池塘,因为有阵法的缘故,皇宫里四季如春,池塘虽小,也没有结冰。
  这对陈长生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一个巨大的透明冰块,在池水里不停地起伏着,他就被冻在冰块里。
  之所以说池塘没有结冰是好事,是因为在水的冲洗下,冰块可以尽快地化掉。之所以说也不是好事,那是因为池水不停地摇晃着,冰块在其间沉降不安,不时翻滚,他在里面很难受,而且很尴尬。
  尴尬这种情绪,一般是在尴尬的情况被人看到的时候才会发生。
  如果没有人看到,不管你是像唐三十六一样在雪林里抱着树不停地打嗝,还是像他这时候一样被冻在冰块里随波沉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陈长生这时候觉得很尴尬,是因为一直有人在看着他。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
  黑羊站在池塘边,微微歪着头,看着池塘里的冰块里的他。
  它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竟始终没有离开。
  于是陈长生觉得越来越尴尬。
  如果他这时候能够破开冰块,当然早就做了,只是玄霜巨龙的龙息果然非同寻常,竟是直接把他的识海身躯一道冻凝,哪怕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燎天剑,可以凝剑意为火焰,也没有办法把身周的冰块破开。
  他用了很长时间,也只能艰难地融化掉脸上薄薄的一层冰,勉强睁开了眼睛。
  时间缓慢地流逝,冰块继续沉浮,黑羊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是说这是在练什么道法?
  陈长生脸前的冰融化的越来越多,继睁眼之后终于可以张嘴,他赶紧对黑羊喊道:“请帮帮我。”
  就因为这声喊,冰水顺着他的口鼻倒灌了进去,呛的他好生难受。
  虽然声音很微弱,黑羊看懂了他的嘴型。
  就像过去两年里的每一次,当陈长生需要帮助的时候,黑羊都会回应他的要求。
  黑羊缓步走进池塘里,用角把那个大冰块顶回石阶上,然后低头微微用力。
  只听得喀喇一块脆响,冰块从中裂开,陈长生摔落了下来。
  他浑身都被冰水打湿,被冻的极惨,脸色苍白,幽府与识海都被寒意所侵,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悸意与惘然。
  为什么黑龙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酷暴戾?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它了?
  皇宫上方的雪云渐渐散了,露出那抹清淡的仿佛假的太阳。
  再如何清淡非真,终究是真实的太阳,阳光是那般的温暖。
  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一套备用的衣裳,因为手脚被冻的发僵,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换好。
  他靠在冷清宫殿的柱子旁,闭着眼睛,开始借着阳光恢复体温。
  黑羊缓缓屈起前肢,静静地蹲在他的身边,然后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
  ……
  很久以后,陈长生回想起那年冬天的这一天,总会生出很多感慨与淡淡的怅然。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那些细节在夜明珠照耀的地底,也在阳光照耀的池塘边。
  他以为黑龙是前辈,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方便讲述自己情事的对象。
  这句话里,便有两处是绝对的错误。
  黑龙当然值得他信任,但她不是前辈,她听着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故事,觉得非常不方便。
  因为她是个小姑娘,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幽暗寒冷的地底洞穴里,小姑娘正在吃东西。
  她不想以黑龙的模样在陈长生面前吃饭,因为那样会太过风卷残云,没有美感,她怕吓着他。
  但陈长生不懂,所以她很生气。
  她听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奈何桥上相遇,也很生气。
  她以前想着,如果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好了,结果……不知道是食物还是生气的原因,她的脸颊微微鼓起,美丽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情,眉间那道朱砂痣般的血痕里满是煞意,威严的竖瞳里现在满满的都是委屈。
  “负心郎!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奈何桥上也是眉心多了道伤口,和我有些像……我先前就一口把你给吞了。”
  她双手拿着蓝龙虾,像啃甘蔗般狠狠地,恨恨地啃着,同时狠狠地,恨恨地想着。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带来的数十样吃食,都被她吃干净了。
  黑衣下,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鼓起。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头,坐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其实,她不在乎吃什么。
  吃什么,都是一个人吃。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一个人吃了几百年的饭。
  她想能有个人一起吃饭。
  或者不吃饭,聊聊也好。
  不聊也行,坐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