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看了掌中的残玉一眼,手指在上稍作摩挲,心神一凝,便往里沉入进去,立刻就寻到了先前在此间照出的正身之影。
身为大德,自是一见照影,即化真实。
现在残玉之外已经没有了气、力双身,那么残玉之中的那个身躯就可转为真实一面。
只是他所在九洲为大道之缺,除了他这个在此间直接成就的大德的人之外,不会去接纳太多的外来力量,就算身躯转出,恐怕九洲就会在他面前化变为虚假,他便会重新落到大道浑一之中。
好在法道根本道法,就是在于化不可能为可能。
于是他心意一起,在运转根本道法的同时,气、力双身也是被他反照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法体上。
在这一刻,他气、力、法三道可谓同时兼具,这三者既可归合为一,又可分开御使。
只是这里需得注意的是,在其余气道修士一个都是不存在的情形下,现下大道之下,唯有他一人执掌了气道道法,没有人与他分夺此道,也即是说,如力道、法道一般,整个气道都是归他执掌了。
他能感觉出来,自身力量从来没有这般强大过。
他用心推算了一下,就算造化之灵此刻再出现在他面前,凭着现在这等力量也有足够把握将其逐入绝寂之中。
因为此刻距离大道已然无比接近了,所以有的东西他看得更为通透。
造化之灵所掌根本道法与诸位大德不同,其实并非是气道,而是大道之道。
气、力、法只是人道修士或者说是生灵修行之时才分出的道法,本质上其实也可算得上是大道之道。
不过再往上走的话,到最后都是以一法合万法,以一道窥大道。
造化之灵由于是造化之精中显化出来的,故是天生就占据了不少道法,诸位大德自便难以抗衡。
而现在,他所占据的道法无疑比造化之灵更多,故在力量对比之上自也是强过其人了。
这时他往九洲之外看去,在对大道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之后,他对造化之灵所推动的这个道法的认知更深,也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发现的东西。
在观察片刻之后,他心中却是升起了一个想法,假如自己并不放任这大道浑一之势,而是以自身为正中,将之化合进来,那自己或许不但能留存到最后,且还能将大道之力化为己有,能成为真正的大道之主宰。
他在神意之中推演了一下,若是这么做,一旦动手,就不可能停下了,且若是没有成功,那么就彻底站到了大道浑一之势的对面了,最后不是被此势所淹没,就是被这道法所排斥,如此便就会失去那一神留存的资格。
照这么看,付出的代价这般大还不一定讨得了好,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反正现在一神留存之人只有他,那么只需安安心心等着自身成为执掌大道之人便好。
可这些都是此前之认知,现下他却是看到了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尤其是大道在由乱序转为至正序时却有一些暂还无法确定的地方。
首先,大道浑一之势的起始虽是由造化之灵根本道法推动的,但最后结果则是由大道天机转运之后自行择选的,看去与造化之灵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可到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大道所认定的道主,实质上却是由造化之灵的道法来决定的,那在道主重执道法之后会否有什么隐患?
而便是第一个问题不存在,那在大道浑一之后,究竟是任由那独存一神来主理控制整个大道之力,还是由大道之力反过来辖制此神?
他其实倾向于后者,因为他若没有什么动作,那么坐上此位之人是他也好,是别人也罢,其所有力量都是来自于大道所赋予,所以其人更像是强行被推到那个位置上的,就算执掌了大道,比起大道之主更像是大道的傀儡。而其所做出的判断究竟是出于自身意愿还是顺从于大道的示意,这就难说的很了。
所以任由这道法进行下去的话,结果恐怕不怎么美妙,最好也不过是一个身合大道之人,最坏结局就是表面上道主是他,可背后却是造化之灵,或者说两者已是不分彼此了。
转念到这里,他决定照着自身想法来做,而绝不顺从其势,尤其在有了超越对方的力量之后,那就更没有必要妥协了。
造化之灵这大道浑一之势对上此刻的他,唯一优势就是占了先手,得以先一步裹挟了大道之力。
这力量是不能做正面对抗的,所以他此刻需要做的,便是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不断将此势头压下,再把原来被其利用的大道之力一点点搬挪到自己这里来。
而他所能借助的力量每多一分,大道浑一之势就少得一分,他也无需将此力完全化去,只等占据了主导之势后,那么自可将这道法化合进来,将造化之灵留下的一切都是归并为自身所有。
要是造化之灵还能主持这道法,那么他这么做明显是没有成功可能的,可是而今大道之下,只余下他一人了,只要他拥有足够大的力量,无论他如何选择自都无人可以阻止。
不过要做到这件事,就需要他以根本道法来撬动大道之力,好在法道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就算无法一下将所有大道取来,可是先撬动些许却是不难,下来不过就是一个积蓄过程罢了。
他此时往九洲之外看了看,若所有大道之力都被大道浑一之势带动起来的话,那么他就一点都借用不到了,所以必须尽快动手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耽搁,把袖一摆,脚下一移,便已是自九洲之中走了出来。
一至大道之缺外,那无边黑暗再度笼罩上身,他没有强行与之对抗,而是往还未曾被浑一之势所吞夺的地界走去,同时时不时挥出一拳。就如之前与造化之灵对抗一样,这等对撞之力使得大道转运每每陷入停滞之中,不过比那时更为猛烈。
而在这等间隙之中,他便转动法道根本,试着攫取大道之力。虽然每回只有些许投到他这边,不过这已是足够了。
只要他手中还拥有一丝大道之力,那么他就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那浑一之势也就永远无法完成。
在他一点点收聚之下,所能被他动用的大道之力也是越来越多,而因为此刻没人伸手阻碍,故他还能更这些力量去撬动更多的大道之力。
此番过程十分顺利,局面之上从弱势到均势,再是很快完成了逆转。
而到此一步,那大道浑一之势也是被他并合了进来,而此中一切运转,接下来都将由他所主导。
他毫不客气将所有力量投入自身所主宰的道法之中,自身心神也是沉于此间,而后推动着大道之力,完成这最后的蜕变。
意识起起伏伏之中,忽然间,此中光明绽开,他望了过去,却见大道星河在自己面前显露了出来。
哪怕他没有刻意往此处去,可是本身力量的膨胀却是把他推到了此间。
他往大道长河尽头所在望去,心中不禁升起无限感慨,历经诸般磨砺,终于快要到了,这条路,比他所想象的短得多,也比他所想象的长得多。
他庆幸的是,到得这里之人,仍旧是他,从始至终,未有改变。
他正要往那里迈步,心中却升起一阵莫名悸动,稍稍一辨,却是露出了思索之色。
因为这条道路完全是由他走出来的,并非由大道本身推动的,所以下来该是如何走,也只能由他自己来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便是原先顺从大道之后该走之路,成为那执道之主。
只是这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名义上为主宰,实际上却是大道之傀儡。
这与原来大德相比,除了在境界之上高出一层,能够转运大道之力外,其余却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
最为重要的是,他登上此境,也就等于走通了这条道路,后来人同样也能成就此道,由于此位只有一个,那么他要么拼命打压后来之人,使得自身始终居于上位,要么就是放弃此位,彻底融入大道之中,除此外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而另一条道路,才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至道非至,虽为大道之主,可也不过是此间过客,终要离去寻觅那更上之境。
更为上境是否存在?
他微微一笑,残玉此刻仍是好端端的在他袖中,只要此物仍在,那就是有缺的存在,有变化的存在,这就证明了还能再往上行!
向道之路,永无止境!
若是他选择了第一条路,自完自满,说不定此物就会离他而去了。
何况他既然立誓愿为所有生灵开辟出一条道途,那么自当践行此道,可使后来人再有上行之路,而不是成为那阻道之人。
一念既定,前方星河自也是生出了些许变化,他摆荡大袖,迈开步伐,很快来到了星河之尽处。
这是万事万物的尽头,也是大道的尽头。
他毫不停留走了上去,回转身来,看着眼前飘荡的无尽大道星河,吟声道:“尘心不觉难自悟,辟开人间通天路。惟愿众生皆长生,穹霄万古执道主!”
尾声
记一
山海界,北天寒渊,天丰洲。
邹叙安结束了一夜修持,自洞府之内推门而出,举目所见,乃是湿濛濛半卧于蜿蜒江水之中的雨后青山,偶有鹤鸟清唳而过,朦胧云团缓移之时,偶有光芒洒下,此状此景,恰如一幅山水画卷。
他看了许久,微微叹息。
天丰洲中的景物风光他怎么也看不厌,只是茫茫千余里之内,除了他这一个修道人外,就再无其余同道了,可谓十分冷清。
他虽也算得上是溟沧门下,可传承的却是早已覆灭的玉霄派道统,而最初承继之人不过寥寥几个而已。
他与这几位除了所拜的道传祖师相同之外,彼此并没有师承关系。便是师长转生,也是由溟沧派来接引,并不需弟子去为。
不仅仅是这样,所有神通功法在修持之前,都需向溟沧派申禀。
这般做法,便就使得前辈后辈之间的功法传递再也没有了紧密联系,门庭也就无有可能扩大。
这般做他也是理解的,并且觉得应该如此做。
在深切了解这派道法后,他觉得此脉之中只要出现一个一意复兴道传的杰出弟子,那么真就可以由此振兴宗门了,那对山门来说可非是什么好事。
只是门中这等态度却是影响了下面弟子,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无人愿意接近的偏僻所在了,弄得他好似成了流放之人一般,便是出去访友,那些同门对他也是冷淡异常,这也着实令他无奈。
正在他怅惘之时,有一仆从远远赶了过来,道:“老爷,外间来客人了,说是您的旧识。”
“旧识?”
邹叙安很是讶异,不知谁人会来拜访自己,问了下来人形貌,那仆从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意识到来人不简单,便道:“好生请了过来。”
仆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见一名玄袍罩身的年轻道人走了过来。
邹叙安只觉来人似是十分眼熟,再望去一眼,一个恍惚之间,前身识忆一下涌上了脑海,不止如此,他连身躯也是返还到了前世未曾坏得道基之前。
这一刻,他仿佛从一个深长的梦中醒了过来。
他双袖展开,看了看自身,又看向前方,惊喜言道:“师弟,可是你么?”
张衍笑了一笑,抬袖拱手道:“周师兄,许久不见了。”
周崇举上下打量了几眼,连连点头道:“果然是师弟!”他没有半分因为张衍身份变化的不自然,侧身一让,道:“师弟快进来坐,你我师兄弟阔别良久,今日正好一叙。”
张衍也是点首道:“师兄请。”
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记得自家老爷修道百年,除了近日多了一个被门中派遣过来学法的弟子外,一直都是一人修持,何时又有过一个师弟了?不过看两人应该是熟识,身为下人,此刻也不敢多打听。
周崇举与张衍到了里间坐定,又命仆从奉上清茶,此时他看着眼前的人与物,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得当日溟沧派的那艘渔舟之中,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张衍这时道:“师兄可还住得惯这里么?”
周崇举笑道:“以往我还有所抱怨,不过方才识忆得复,却是觉得不差,此地幽静,甚合我意,下来若是炼丹,也不会有人前来搅扰。”
他此刻方才清楚,门中的那些安排,实则就是按照他原身转生之前的意思来的,只是此身却是性子不合罢了,不过现在自是没了这等问题。
若是按尘世时日来算,两人也算得上数千载未见了,各是说了一番别后叙言。
不知不觉间,天色黯淡下来。
周崇举道:“师弟而今道及至巅,大道之中,当无事物可以隐瞒于你,为兄却有一问,不知当初那指教我师兄弟二人的那位道长如何了?”
张衍笑了一笑,却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道:“师兄,师弟该走了。”
周崇举也是站了起来,道:“师弟下来要去何处?”
张衍看向远处,道:“寻道。”
周崇举微微诧异,道:“以师弟而今之能,莫非还要寻道么?”
张衍摇头道:“道途之上,无有止境。”
周崇举一思,缓缓点首,同时叹了一声。
张衍笑道:“师兄不必惆怅,日后若欲见师弟,可来天青殿寻我。”
周崇举一怔,随即也是一笑,道:“那为兄今日就不留师弟了。”
张衍一礼之后,摆袖出门,行空而去,愈来愈远,直至随烟云没入天穹之中。
周崇举则是站在那里,目送着张衍身影消失在天地之中。
这时风云声动,有一名年轻修士自云头落下身来,到了近前,对他恭敬一礼,道:“先生有礼。”
他有些疑惑,今日先生似是容貌和神气都是改换了,可自己又偏偏知道这位仍是原来之人。他看了看张衍离去方向,道:“原来今日有访客,不知那一位是?”
周崇举没有什么隐瞒,道:“是渡真殿主。”
“渡真殿主?”
那年轻修士想了想,“宁殿主?还是不久前归来的洛殿主?亦或是……”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眼眸睁大,心中狂跳,忍不住看向张衍消失的方向,“不会是那一位吧?”
张衍离开之后,瞬息间跨越无数界域,来至一座峰巅积雪的高山之上,望着远处蔚蓝海水及那纯净无暇的天穹。
他此刻是以一个人的目光来看待这些,不沉入世间,自也欣赏不了这些东西。至人之境,既是入世之人,又是执道之人,两者并不矛盾。
在他坐上道主之位后,所有大德都被他从绝寂之中给推了出来,诸天也是重新理定,不过具体如何转运他没有去干涉,任由大道规序自行落定,与之前也无甚差别。
那诸天万界修道人的忆识之中,是没有诸天浑一之事的,只是知道最后一战中,那造化之灵被他这位唯一留存的大德所逐灭,所有生灵自此皆得保全,而今万世万界,不拘是人修还是异类,只要走上道途,那皆是供奉有道主牌位。
虽为大道之主,可他是求道之人,而非是要做那主道之人,被拘束在这里非是他所愿,他的求道之路也不会因此而停下,只是此“道”再非彼“道”罢了。
不过至人之境,既去渺远,又可近人,所以就算往上登攀,作为至人的他却仍是会留在这里,而作为求道的他才会去到那更为高渺的地界。
只是求道的那个他此刻还需等待,等待着一个最为合适的时候到来。
山下海波之上,有一艘渔船飘过,有一对少年男女正站在船头,如今人人炼气吐纳,那少女的眼力格外好,她擦汗之时,无意之中往高处一望,惊呼道:“大兄,你看,雪峰上面好像有人。”
那年轻男子投去一眼,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没好气道:“哪里有什么人?那是终来山,观中道长说山高万丈,要有人也是仙人!”
少女噘嘴道:“仙人就不是人嘛?”她忽然看向那年轻男子,认真道:“大兄,这次回去后,我要去学道。”
男子沉默了一下,才道:“好,观中道长说为兄没有那个资质,小妹不妨去试试。”
少女听他答应,欢呼一声,憧憬道:“等我学成道法,也能和丘家几位姐妹一样,一人就可以出海捕鱼,阿父阿母就能在家安歇,不必出来辛劳了。”
年轻男子不禁露出了笑意,这等想法并非痴想,现在哪怕只是寻常人,都有机会学得一身道术,像他们这等捕鱼为生的人,届时只需一驾小舟就可出去万里之外捕鱼嬉浪,这是以往从来不敢想象的事。
张衍站在山巅之上,自是把这几句对话听得很是清楚,他笑了一笑,随后回过身来,道:“两位道友来了。”
旦易、寰同二人正远远站着,两人见他看来,忙都是打了一个稽首。
旦易上来一步,道:“在下是否该称一句道主?”
张衍微笑言道:“道友不必试探,我依旧是我,未有因道而变,此天非是无情之天,而是那有情之天。”
旦易、寰同两人都是心下一松,尽管天序重理,可身为炼神修士,同样看到了那最后大道浑一之势,他们清楚这是造化之灵推动的,甚是担忧最后出现的仍是造化之灵。
张衍笑道:“两位寻来,当非无事,若有什么话,尽可说来。”
旦易打一个稽首,道:“敢问道主,布须天自开辟之后,前三纪历当为我人道大兴,下来或可能有异类妖魔将我取而代之,而今诸天并合,敢问道主,人道还能延续兴盛否?”
张衍笑了笑,道:“人道兴盛与否,不当由我来定,而是人道自家来定。”
旦易若有所思,又是一礼,便往退后了一步。
张衍看向寰同,道:“道友可有什么要问么?”
寰同对着张衍郑重一揖,神色肃然道:“敢问道主,若这天底之下,人人皆得道法,人人皆得长生永驻,那大道可还容得人道么?”
张衍看向上方,道:“天外有天,世外有世,大道可容人人为长生,不容得是世人视长生为终途,道途无尽,变化无穷,吾与诸君共勉之。”
记二
萧唐村正北方,修葺有一座高达三丈余的法坛,此乃是供奉道主的所在。
而今诸界之中,只要是修道人,都会供奉道主牌位,这等习惯随着修道法门在尘世之间的传播,也是一并流传了出去。
现在但凡大一些的村落,都会设坛祭祀。
某日清晨,一个背着猎弓的精瘦中年男子带着一名满脸不服气的少年来到一座法坛之前,其人给守坛人递去了一只山里打来的雉鸡,就领着少年上了坛顶,到了一座神牌之前,就道:“阳儿,这是道主,快来拜见。”
这少年人正是处于精力旺盛,心比天高的时候,梗着脖子道:“我不拜,不就是道主么?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让我拜?”
中年男子一巴掌抽上去,道:“小子闭嘴,小心触怒了老天爷!”随后一脚踹在了少年人腿弯里,指着道:“你给我老实跪着,动一下我打断你的腿。”
阳儿虽然不服气,可也只能低下头,老老实实跪着不动。
中年男子这才满意,嘀咕了一声,道:“倒是像我。”
他少时也是这般犟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让他做什么偏要反着来,每次自家老爹都是不管不顾,上来就是一顿打骂,后来叫他怎么样就怎么样,绝对不敢顶着来。
这时他自己也跪了下来,叩首道:“道主保佑,阳儿年幼无知,出言无状,我给您老人家赔不是了,莫怪莫怪。”
少年咕哝道:“瘦老说了,太上皆忘情,道主乃是天地主宰,不求供奉,不求报偿,如天地无好恶,风雨雷电,日升月降,四时轮转,都是规序,绝不会因世人相拜而有所动,世人拜他不过是世人愚昧,妄图沾些好处……”
中年男子抡起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指着鼻子骂道:“你老子比你懂得多,道主不求什么,可你老子我有求,今日你拜一下,不求道主看顾你,只求不会嫌弃你,老天爷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嘛?啊?”
他越说越气,上去一顿好抽,“我和你说,明日演教道爷过来讲道授法,你一定给我想办法拜入门下,拜不进去,回去我扒了你的皮!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一顿打骂之后,阳儿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他涕泪横流,垂头丧气道:“知道了。”
到了第二日,阳儿被中年男子带着赶了三十多里山路,来至一座道宫之前,此是演教设布在此的传法道场。
因为听闻有精擅神通法术的上道巡法至此,并且会挑拣灵慧孩童收为弟子,故是将方圆数百里内的村寨都是惊动了。
阳儿赶到的时候,发现这里所有人与他一般,俱是十岁上下的少男少女,陡然见得这许多同龄之人,他一下就将原来那一点不情愿抛在了脑后。
中年男子把竹壶和干粮塞给了他,狠狠关照了几句,也就离去了。
阳儿看了看,少男少女各自分开,并不立于一处,而许多少年人都是围作几圈,看去似是在叫嚷着什么。
他走到一个圈子近前,只见一个身子敦实的胖大少年大声道:“我爹说了,修仙好处多多,修仙了就不用吃饭了,喝风就管饱了。”
“乖乖,那得省多少粮食啊。”
“我知道,我知道,那叫辟谷!”
“可风一点都不好喝,我还想吃饭……”
“就是,都是大人骗我们的,我们都去喝风了,他们自己吃好吃的!”
阳儿撇了撇嘴,挪开脚步,走到了另一堆少年人那处,这里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黝黑精神的高个子,他口沫飞溅道:“我听村老说了,学道之后能戳土成金,等我学成之后,那些土疙瘩,戳一下就是一个金块,戳一下就是一个金块……”他说话之时,用手指在那里戳戳点点,眼神里满是亢奋。
旁边半大小子都是发出一阵惊呼。
忽然有一小个子少年惊道:“不好。”
别人都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那小个子少年摸着脑袋,发愁道:“我家地里有那么多土疙瘩,被别人捡去了怎么办啊?”
黝黑小子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傻啊,叫你阿爹阿妈先把土疙瘩慢慢藏起来,等学成了法术,回去慢慢变就是了。”
“对对,我们回去就叫阿爹阿妈把土疙瘩都藏起来。”
阳儿听得一脸嫌弃,尽管他也不知道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不难听出这些话肯定都是在瞎扯。
其实这些少年人中也有不少聪明人,只是大多数年纪不大,既没读过书,平日活动也只一村之地,却不像他,自小随着阿爹打猎下套,还常去城中贩卖皮毛,受过他们家中接济的一位先生还时不时给他讲些文,眼光见识已是远胜同龄人。
众少年正吵吵嚷嚷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磬音响,此音似有抚平人心之能,道宫之前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随后便见一道青烟自天中垂下,一名道人自里显露出来,其人仙风道骨,身着淡紫道袍,手持拂尘,身旁是两个捧着法器的道童。
阳儿瞪大眼睛看着,他头回见到这等神通法术,也是心头震撼。不止是他,场中所有少年男女都是如此。
那道人在蒲团之上坐了下来,也不多言什么,便就开始说法。其人不讲什么高深道理,就讲妖魔异类,神仙轶事。
阳儿听得如醉如痴,故事之中那等飞天遁地,斩妖除魔的修道人,对他这等少年人来说无疑极具吸引力。
只是不知不觉间,胸腹之中却有一股气感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时他发现那道人好像对自己笑了一笑。
这道人一连讲了三天,随后就从众多少男少女之中点出了十几人来,这里面也包括阳儿。
其人将他们都是唤到道宫之中,和颜悦色道:“我名唤祁廉士,自今日起会指点你们修行,我虽非是你等师父,可视你等资质不同,会推荐你等去教中各位同道门下修行,你等要好生用心了。”
阳儿一听就明白,下来学得好之人就能拜好老师,学不好之人自然拜得老师也不如何。他此刻已是没有了抗拒之心,只是想着学好道法,日后也能够飞天遁地,逍遥渡世。
不过一开始,他只是学得了一些简单的吐纳之术,并有专人教授他们各种文字礼法乃至天文地理。
在如此修习差不多有三载之后,祁廉士就将他们一个个唤到跟前问话,而后就命人将他们送去了不同之处。
不知何故,阳儿却是轮到了最后,被唤到祁廉士面前时,他也是心中忐忑。
祁廉士语声温和道:“唐阳,三年前我讲道之时,你是第一个悟出气感的,资质不差,这三年来,你用功也勤,不论是吐纳之术还是文字礼仪,都学得比他人好,今日我送你出去拜师学道,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唐阳想了一想,抬手一礼,道:“道长,弟子有一个道理想不通。”
祁廉士道:“你说。”
唐阳道:“我等为何要拜道主?”
祁廉士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等事,他道:“那是因为我辈修道之人之所以能修道,乃是得了道主恩惠,故要拜他。”
唐阳道:“可我还未曾得法之前,也就未曾受得道主恩惠,那又为何也要拜?”
祁廉士笑道:“你我口中所食,身上所穿之衣,眠卧之居所,乃至耕种牛马,世上种种,莫不是从天地而来,而天地乃是道主所化,你说你是不是受了他恩惠?”
唐阳想了想,摇头道:“不对。”
祁廉士倒也不生气,似有兴趣听他说些什么,道:“怎么不对?”
唐阳道:“我等口中之食,还是身上之衣,还是道长所说的那些,又不是天生就会到我口中,到我身上来的,似我家,叔伯辛苦耕种,阿爹捕猎为生,这才使我们小辈得以饱食,阿母和姊妹养蚕织布,才有了我们身上衣裳,这全是我等用辛苦劳碌换来的,与道主又有何干?”
祁廉士抚须道:“人必先自助,而后天助之,你能懂这个道理,而不盲从他人之言,确有几分天资,不过这世间之物不是天生摆放在那里的。”
他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道:“这上到天宇星辰,下到世间万物,多是道主所造,便你之所以有手有脚,能食能走,都是道主所予,那你又怎说没有受他恩惠呢?”
唐阳想了一想,道:“那这么说来,由少到老,由生到死,也是道主所造了?”
祁廉士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唐阳问道:“那生是道主之恩,那死又是什么,莫非是道主苛责么?”
祁廉士眼神微微有光,道:“生死轮回,本就是世间道理啊,正如先前所言,那些衣食用度,你若不去设法取拿,那自然不可能自家多出来,你若惧死,那就该设法延生避死。”
唐阳道:“如何才能延生避死?”
祁廉士道:“那只有求道了。”
唐阳道:“那小子求了道,日后可以亲自向道主求问更多道理么?”
祁廉士哈哈一笑,道:“那你却要好生修行了,功行浅弱可是不成的,或许有朝一日,你当真有缘去得道主面前求问。”
一番问对之后,唐阳恭敬一礼,就退了下去。
祁廉士深思许久,忖道:“这小子心思跳脱,资质出色,又兼胆大,若是拜在一个庸师门下,恐怕会耽误了他,唔,或许教中唯有一人可以教他了。”
他执笔过来,运笔如飞,霎时写下了一封书信,随后交给身边童子,道:“你把这封书信送到孟壶孟长老处,说是我给他找到了一个好徒弟。”
那童子一拜,便领命去了。
祁廉士抚须一笑,想来唐阳日后学道功成,定会好好谢他的。
记三
夜,大雨瓢泼。
五名戴着斗笠的道人沿着泥泞山路行走着,只是每人身上都有一层似气似雾的莹莹白光浮动着,雨水过来,尽被排斥在外,且他们走动之时,步履极快,本来还远远只见人影,倏忽间便已到了近处。
电闪雷鸣之中,忽然有一座古庙轮廓露了出来。
一名道人仰头看了看,指着道:“大师兄,这里有一座神庙。”
另一人道:“大师兄,师兄弟们在荒野中连续跋涉了百多天,难得这里有处观宇,不如进去歇歇脚,顺便吐纳调息一番。”
被称作大师兄的那人看了看上方,沉声道:“好。”
五人沿着山径上行,身影只是几个闪动,便就到了庙宇之前。
众人打量了一下,这里台阶光滑无痕,无有青苔杂草,更无枯叶,而柱檐瓦片都是干干净净,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扫洒,不像是荒山里的庙宇。
为首那道人言道:“都小心一些。”
其余四人都是应了一声,他们都是修道人,各种稀奇古怪之事都是见过不少,就眼前这等异状,倒也是处之泰然。
为首那道人在外试着问了两句,却没有人回应,于是上前推开庙门,打量了一下,见里间并无异状,这才走了进去。
各人分开查看了一下,这神庙颇大,分为前后两殿,砖石柱台都是点尘不落,前殿空旷,左右各摆着十数个蒲团,而后殿布幔遮挡之中设有一个供案,上面无有神像,只有十余面神牌。
一名道人入得后殿稍作检视,转了回来道:“大师兄,后殿供奉的是道主牌位,看来是同道在此设立的庙坛。”
为首道人神色一肃道:“原来是供奉道主的地界,我等身为修道人,既是路过此地,却是不可不拜。”
五人一齐入得后殿,正待焚香礼敬,可是有一人目光一扫其余牌位的时候,却是神色微变,道:“师兄,这下面的神牌有些不对。”
为首道人仔细看了几眼,也是皱起眉头。
若是正经法坛,那么在道主之下,理应供奉有各位太上大德,再下来便是造世元尊。
不过因为各界具体情形不同,也是使得供奉有所不同,除了道主牌位不变之外,世之元尊的神牌则是看此界位于哪一位的部宿之中。
他们这里乃是原来余寰诸天所在,当供奉的是傅青名这位人道元尊,可是这上面所供奉的尊名他们却无法看得明白,长久凝视,还会感觉一阵阵头晕目眩,此无疑说明,这一位元尊乃是妖魔异类。
一名身形魁伟的道人哼了一声,道:“异类神牌,岂可与道主同列?”
他上前几步,正要将牌位拿开。忽然有人咳了一声,道:“几位,这上面的牌位你们可动不得。”
众人都是一惊,回头一看,却见一名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其身躯不及三尺,雪白胡须拖到了地上,手中拄着一根木拐。
那名魁伟道人起手搭上了剑柄,痛恨言道:“妖物!”
为首道人伸手一按,道:“慢。”
对方出现时无声无息,明显道行高过他们,且还不知道是不是有帮手,斩妖除魔也要分时候,贸然出手,不为智者所取。
而且对方来意不明,要动手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他一个拱手道:“这位道友有礼了,在下江礁,这些俱是我同门师弟,我等皆是白邯剑派门下,此番前往少清下院召聚的论剑之会,途径此地,若有惊扰,还望勿怪。”
那老者听到提及少清派之名,也是露出了几许敬畏之色,尽管那只是少清下院,人数不过区区十余,可俱是从本宗之中派遣出来的弟子,无有一个好招惹的。
他道:“原来是白邯剑派的道友,小老儿青岭翁,得族人信重,忝为这里守庙之人。”
说着拱了拱手,顿了一下,他又言道:“这剑会之事小老儿也有过耳闻,只是看诸位道友道行为非浅,纵空驭云想非难事,为何不飞遁前往呢?”
江礁言道:“这就与道友无关了。”
白邯剑派剑法在于用剑虔心,待剑为诚,此回步履前往剑会,就是用诚之道,只要走完了这条路,气神俱会拔高一截,这将十分有利于他们与同道论剑。
青岭翁道:“贵派之事,我也无心多理会,只是此处乃我族人供奉之所,平时再是清静不过,偶有道友路过歇脚,我等也不会加以驱赶,可几位却要坏我供奉牌位,这却是何道理?”
先前那魁伟道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道:“道主牌位,岂是妖魔能够供奉?此岂非是对道主不敬?”
那老头呵呵笑了声,道:“这话就没有道理了,试问天道之下,众生万物皆等,为何你人道修士可以拜得,而我等却拜不得?”
又有一名道人沉声道:“你若要拜妖魔元尊,我等自不会理会,道主乃是以人身成道,与你妖魔异类无干。”
青岭翁摇头道:“这就不对了,道主明明非人,为何偏说是人?”
魁伟道人怒道:“胡言乱语!”
江礁吸了口气,伸手搭剑,道:“道友今日是要在这里与我等辩个高下么?那恕我等只能以剑论道了。”
道主是人耶,非人耶?
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可对人道与妖魔异类却是十分重要。
道主即是大道,同时又是大道的人化一面,可此“人”到底是否是人,到底站在哪一边,却也是必须理顺清楚的。
要是道主是人道之人,那就说明妖魔异类永无出头之日。可若道主非人,那反过来人道就没有什么优势了。
特别是现在盛传下一纪历人道将衰,而妖魔异类却将取而代之,人道修士更需得保留住这个名分。
这里人道是有优势的,因为道主原来乃是人道大德,驱灭了造化之灵这才成就了无上道主之位。
妖魔异类为了扳回,认为道主乃是道,视众生万物为等同,自身并无好恶。哪怕真实情况不是这样,他们也必须这么认为,而且这等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一切种种,皆是因为本来大道之下,万物皆同。可一旦大道显化为人,并拥有自身之情性,不定就会有所偏向,那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这尽管只是一个猜测,可双方必须要争此名分,否则连天道都不认可你,你还修什么道?自己心境那一关就先过不去了。
张衍在成就道主之前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若是他当初所走之路就是完全按照大道转运来,那么他自身就是大道之傀儡,根本无以自主,只不过有了他之后,大道补上了变数这一块,可实际上,这样他仍是被大道所拘束的。
故他所选择的乃是超脱之路,大道不过自身上进之阶台,暂时落脚之地,待得时机一至,便会舍其而去。
江礁知道,这本来就是争论不出结果的,最后还是要靠动手来解决,他心中暗忖道:“本来准备用在论剑法会上的气神,看来要先宣泄在此处了。”
只是正当他要拔剑之时,青岭翁神色一变,身化烟雾遁走,下一刻,一道剑气从天中横过,将整个庙宇都是平整无比地切成了两半。
江礁不觉远离了那剑痕两步,脸上露出惊容,他可以感应到,这一剑其斩得不是这座庙,而是自己脚下整座山,如今整个山体都被这一剑剖开了。
外间光华一闪,而后有一名神情冷峻的道人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江礁五人,道:“可是白邯剑派之人?”
江礁打一个稽首,道:“正是,敢问道友名讳?”
那道人还得一礼,道:“我乃少清门下施寒,院主算到你等途中有阻,特命我前来接引。”
一道烟雾腾起,青岭翁再度显身出来,他脸色难看的出现在了场中,看了看供案之上,发现那元尊神位已被斩断,他指着施寒,惊怒无比道:“尔竟敢损毁元尊牌位?”
施寒面上表情不变,淡声道:“我便斩了又如何?你口中那位元尊若是不服,尽管来寻我少清派。”
他转首过来,又对江礁五人言道:“诸位道友随我来。”说完之后,他转身就往外走。
那魁伟道人忽然一指那青岭翁,道:“道友,那妖魔便就不管了么?”
施寒丝毫不作理会,脚下不停,倏忽间已是走了出去。
魁梧道人还想说什么,江礁一拍他肩膀,摇头道:“此妖已亡。”说着,就带着几人跟了上去。
青岭翁看着众人离去,木然不动,片刻之后,他眉心之中出现一缕剑痕,整个人哗啦一声崩散为无数灰尘,他乃是山灵所化,方才一剑,就已是将他根形斩断了,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江礁来至外间,见施寒站在那里,其人言道:“我已为诸位除去阻碍,下来之路,贵派既有规矩,那自行前往便是。”
魁梧道人这时突然抢出一步,拱手道:“施道友,方才我等与那妖物对言,想必你也是听到了,关于道主是人非人,不知你又如何看?”
施寒淡声道:“妖魔异类,人人得而诛之,其若与我之见不同,一剑斩了便是,何须与他多言。”
魁梧道人皱眉道:“道理岂能这般争论?”
施寒看他一眼,道:“道理?你我手中之剑才是道理,心在内而不在外,不去求己,却去空言天道,岂非可笑?前路尚远,诸位自行珍重!”言毕,一道冲天剑光自原地飞腾而起,在天穹上方闪了一闪,便跃去不见。
江礁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已是停了,他望着那无限宽阔的天地,声音坚定道:“众位师弟,走吧,前面还有不少路,正等我去行。”
记四
妙空界。白微站在一座最为高宏的法塔之内,下方是朝着天空膜拜的信众,祥云金莲因诵声不断涌现,周遭法坛之上,俱是香气弥漫,花瓣飞舞。
多年不曾和人道争斗,他部宿之中的信众已是越来越多,有时座下弟子也曾向他建议,天地无限,世界无穷,那又何必非要与人道争锋呢,就这么两不相干岂不更好?
他叹了一声,有些事是不得不争的,只要他们还是妖魔异类,那么人道就不可能放过他们。
要是他们自己再不奋起抗争,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且就算他们真是放弃了这等心思,人道也不会相信。因为设身处地来想,人道若是处于他这个立场,那也不可能就此消停下来的。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来,陆离、千罗二人此刻正立在他身后。
自道主执掌大道之后,大道重定规序,现在获取元玉远比以往容易许多,而不是之前那般需得缘主才能引动,在他百般努力之下,这两人也是得以还复出来。若不是因为人道处处阻碍,他说不定已是将所有先天妖魔一同复还了。
想到这里,他心下也是一叹,现在人道界域之中有一种传言,说是下一纪历妖魔异类将兴,可问题是布须天变化之后,下一纪历究竟会不会是如此变动,还没有定论,即便会如此,可眼前距离那时,仍是相距甚远。
现在人道可是如日中天,乃是最为强盛的时候,这等传言只会引来人道想方设法提前掐灭这等隐患。
而他还复同类的举动,好像更是证实了这一点。但明知道如此,他也是不得不为,不然更是难以应对这等局面。
他摇了摇头,收拾起心思,走前几步,来至法塔大殿之上,在一面巨石屏风之前站定下来,等有片刻之后,就见里间光影腾起,灵壅、邓章两人的形影自里现身出来。
白微打一个稽首,道:“两位来了。”陆离、千罗二人也是同样行有一礼。
自从三方知道对敌人道没有什么胜望后,都是在等待下一纪历到来,彼此也是久不接触了,但是现在的严峻局面,却是逼得他们不得不再度合流到一处。
白微在与二人打过招呼之后,便道:“两位,多余之言我也不再赘述,自道主占据大道之后,情形与以往大是不同,道主人道出身,纵然不偏不倚,可却难以说服底下人心,此刻人道咄咄逼人,视我辈为大敌,我等若不再度联手,等人道下定决心之后,恐怕就会被逐个击破了。”
邓章面无表情道:“此话在理。”
无情之道就是为了大道舍弃一切,最后再身合大道。或许是这等人与天道方是最为合契,奈何现在大道化人,天道有情,他又如何无情?
这使得他自身道心也是动摇不已,特别是他的后辈弟子心境破碎的不在少数。
所幸这些并未使得他的道行功行受到影响,自己修炼得来的东西终究是自己的,不会因为某一次心境变化失去。但他若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不止那些弟子,他自己也无可能攀升上境了。
灵壅表面上却是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道:“哦?情势这般危急了么?”
域外天魔这边其实局面还好,反天地隔绝于世,随便他们如何解释外间变化。
而且诸位魔主商议下来,认为赤周魔主就是道主化身之一。
其实他们自己并无法肯定此事,可对下面之人却必须如此说,而现在他们与人道也没什么冲突,只要一直躲在反天地内不出来,那谁人也不会去主动反驳。
白微道:“贵方虽在反天地内,可未必无忧,我若不曾看错,那莫名之物与灵机长久相融下来,反天地内已是挡不住人道修士往里去了。若无我与邓道友牵制,恐怕人道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贵方了。”
灵壅笑道:“所以我今番才愿意来此。”
白微看了看二人,语声略沉,道:“两位,道主为人身成道,此事尚可加以隐瞒,可是真正的难题,乃是因为我等背后无有上进之法,若不破除这个桎梏,那么永无可能胜过人道。”
灵壅和邓章都是默然无言,白微的确是说中了要害所在。
真阳修士能在自家部宿之中令万世万物有利于自己,将人改换识忆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涉及到道主之后,这等能力显然就无用了。
好在他们在自己部宿之内自是可以截住外来一切消息,那么暂时还可以将此事隐瞒下去,不至于让底下生出惶恐绝望之心。
可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从已知情形来看,所有太上及大德看去都是人道出身,这甚至令他们自身信心都有所动摇。
所以他们急切盼望异类之中能出现一位大能,哪怕不是大德,只是一名太上也好,这样至少能证明他们异类也是能一样能做到超脱凡世的。
灵壅知道此刻是入了正题了,道:“白微道友今次唤我们来,应该是有办法应对此事了,可否说来一听。”
白微目中浮出一丝奇异之色,道:“说来我等妖魔异类之中,实际也当是有一位大能存在的。”
灵壅心头一震,道:“哦?这倒未曾有过听说,不知说得是哪一位?”
邓章想了一想,心中已是有了几分猜测。
白微道:“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龙祖的传闻?”
“龙祖?”灵壅面露恍然之色。
在传闻之中,诸天万界的真龙皆有一个祖裔源头,这便是龙祖了。而龙祖意识映照到了诸天万界之内,方才有龙种显化。
邓章开口道:“道友说得果然是这一位,但举世大能,皆为人道修士,这不会是没有缘故的,龙祖便是真的存在,恐怕也被那些人道大能所忌。”
白微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有太上和大德都是人道出身,偏偏龙祖一人是异类的话,那就是众敌环伺了,其说不定早已是被那些人道大能给解决了。
他道:“我曾听闻,道主在逐灭造化之灵之后,所有过往曾经消逝的大能都是复还了出来,若是如此,那么这位龙祖说不定也在其中,即便我判断失错,这等大能,若曾在布须天内留下过法力痕迹,那其无论消亡与否,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正如真阳修士败亡后,对于低辈修士而言,仍是存在的,那么炼神太上的法力只要有些许留存,那他们说不定就能见到其人。
灵壅道:“可我等对龙祖可是一无所知,假设真能找到这一位,却也未必会相助我等。”
白微笑道:“不,其实这一位很可能与我等早是打过交道了。”
灵壅露出了几分认真,道:“道友何以如此说?”
白微道:“当年布须天之变,或许就与龙祖有关,也很可能是这一位引动的,其人目的,或许为了让我辈取代人道。”
当年布须天由人道所占据,可是忽然发生了一场倾天巨变,导致人道元尊不得不撤离了布须天,连身上道宝也是一并失去,最后却是让先天妖魔得以占据了这根本之地。
可实际上白微、陆离他们也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初完全是被他们捡了一个便宜,这事直到后来也没有弄明白。
可到了现在,他在知道造化之灵乃至诸位大德之争后,再回想起当时景象,他怀疑很可能是这一位的缘故,他之前仔细做了一番详查,越是深入进去,越是觉得此事可能为真。
他将所找到的线索和自身判断逐一道了出来,灵壅与邓章稍作思索,却是觉得此事即便与白微的推断有些许出入,但与这位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要知当时布须天内,人道足足有十二位元尊坐镇,除了炼神太上之外,他们委实想不出何人能做到这等事,同时还不让任何人察觉到此中缘由。
邓章道:“道友既然说及这些,那想必亦是有办法找到这位龙祖了?”
白微道:“诸天万界之内,分布有不少真龙,其既是龙祖血脉,那么说不定就能借由他们之力牵连上龙祖,可此事动静不小,涉及地界也不多,只我一家,恐还做不了此事,这需要诸位道友一同出力了,不知两位如何看?”
真龙自身便可算得上是大妖了,只不过从来不会与其余妖类为伴,再兼之天生强横,不是那么容易抓住的,动静一大,还可能被人道发现,所以必须由他们来亲自出手方才不至于走漏消息。
邓章没有什么太多考虑的,只要能对抗人道压力,他都愿意尝试,道:“此事我无情道应下了。”
白微看向灵壅道:“灵壅道友,贵方又如何说?”
灵壅考虑了一下这里利弊,龙祖不是域外天魔,也算不得是先天妖魔,所以与白微他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不过其既然是异类出身,那说不定真可相助到他们解决眼前困境,至不济也能证明异类是可以成道的。他起神意与其余魔主稍作交流之后,便爽快回言道:“此事我等应下了。”
记五
凤鸣峡,翼空洲。
清羽门后山洞府之内,陶真宏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其人身后清气氤氲,上下四方似有各种生灵演化变动。
这个时候,他身上气机一阵变动,气雾一个升腾,滚滚而动,而后就逐渐化变为一条长不过盈尺的小龙。
再过片刻,这小龙就由纯粹云气变化为实质血肉,角爪齐备,须鳞俱全,龙眸一睁之下,露出凶狞神情。
其把长长身躯一抖,发出一声龙吟,随后扭动身躯,在这宽敞洞府之内来回逡巡,还时不时发出低吼之声,惹得这里诸多龙妖乃至各种古怪异类都是蜷缩身躯,瑟瑟发抖。
然而能摆在这洞府之中的生灵也并不简单,不是能察言辨色,就是感应灵锐,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之后,其等发现,似乎这条龙有些外强中干,除了能吼几声外,也没有什么本事了,于是一个个开始变得胆大了起来,有的甚至已是开始主动上前试探了。
这小龙遭受了挑衅,仿佛被冒犯了尊严,骤然发怒,须毛皆张,身躯忽化雷霆,在整个洞府之内游走了一圈,随着电光明灭,此间顿时发出了滚滚轰雷之声,诸多生灵都是惨嘶着退缩了回去。
然而这么一下之后,这小龙也是一样变得萎靡不振,龙首耷拉在了那里,四爪趴地,喘息不止。
陶真宏见状,一招手,就将那小龙收了回来,再是起指一点,其仍旧化散成了一团烟气,随后再度落入了他背后清气之内,再无有半分剩下在外,他闭目凝神,感受了片刻,忖道:“还是差了一些。”
在初至山海界之时,他曾利用元龙造出了不少龙妖,给了各派弟子极大弥补,后来他功行精进之后,并没有因此停下,还造出了更多奇异生灵,到了此刻,他已是在深研,如何造出一条真龙来。
他自蒲团之上立起,推开府门,朝着一面玉璧一脚跨入进去,霎时间,眼前景物一变,却已是来到自己所开辟的小界之中。
这里天中羽翼类振翅遨游,地上走兽聚群奔腾,水中游鱼跳跃窜动,无数生灵在此繁衍生息,比起其余同辈的小界而言,却是充满了勃勃生气。
这里所有生灵,从空至地,由大至微,都是出自他手。正如少清派的剑法一般,从剑中取道,他是从生灵之中问道,甚至在他看来,造化之灵也可以算做是一种特殊的生灵。
事实上,在造化之灵最后时刻,填补了人心人性之后,其的确也称得上是一个生灵了。
他意念一动,瞬息间已是出现在了地陆上方,这里有无数漂浮在云穹之中的妖物,身形几可与洲陆等同,却是他仿造虚空生灵而造,不止是看着庞大,战力也十分可观,他是若遇敌相争,一念之间,就可将此界之中的生灵放出助战。
在此他稍作停留,身影又是一个挪遁,这一回却是到了更上层,一条长不知几许的大龙尸首正于此间漂浮着,其身上一枚鳞片,就比得上方才那些云中妖物了。
这是一头彻彻底底成长起来的真龙,放在诸天万界也不多见,而生前实力更不简单,至少也是站在一界之巅峰,单纯功行相较,与他也是相去不远。
不过此龙之亡,与他并无关系,在寻到之时,便已是一具尸身了。
他身躯一晃,来至了真龙之首上,伸指点在了其眉心之处,感悟片刻之后,皱了下眉,他暗自道:“奇怪,奇怪,莫非果然是那般么?”
他造真龙的目的为了想从龙身之上从中悟到更为高深的道理,如此就能完善自身之法,再以元玉借渡,便可去到上境。
元玉他不久之前已是拿到手了,现在此物不再是阻碍上进的东西了,不过也只有功行达到的有限之人才有机会得到。
清羽门也是山海界大派之一,身为掌门,拿到一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得了这条真龙后,越是往里探究,越是发现了更多疑惑,甚至得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结论,这非是闭门造车能解决的,必须向人请教,且最好还是上境大能。
他深思良久,便从小界之中出来,唤过弟子,交代了几句后,就出得清羽门,并自山海界中遁行出来,往天外之天而去。
在接连遁行许久后,他凭着灵机感应,在某一处站定,打一个稽首,道:“太上可在?清羽门陶真宏前来求见。”
话音才落,他面前突兀的多出了一个道宫,里间有声音传来道:“道友请入内说话。”
陶真宏迈步入了宫门之中,行至一处云台之前,见旦易化身坐于那处,便打一个稽首,道:“太上有礼了。”
旦易道:“不必客气,到我这里,不必讲究太多规矩,道友坐下说话便是。”
他算得上是最愿意与人道下层修士沟通的大德了。他一直对下一纪历人道可能会遇到诸多困难心怀担忧。为了尽可能帮衬人道,他传意于诸多有潜力的修道人,告知其等若是遇到疑难,自身又无法解决,那么大可到他这里来向他请教。
陶真宏道一声“失礼”,便在云台之前落座下来。
旦易道:“道友来此,可是有什么要问询的么?”
身为炼神大能,他心转之下,就可知世间万事,可他自成就以来,却是主动收敛了这份本事,从来不去刻意窥探人心。
陶真宏道:“今来此地,是为向太上请教龙祖一事。”
旦易道:“龙祖?道友是想通过龙祖寻大道么?这虽也是一条道途,可道友乃是人修,若以此法追上境,莫非不怕入了歧途么?”
陶真宏抬手一礼,道:“在下这里有一些浅见,若有疏漏不对之处,还望太上指正。”
旦易点头道:“道友请言。”
陶真宏道:“我在诸天万界之内做了一番详查,私下以为,真龙固然可称异类,龙祖却未必是异类。”
旦易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丝赞叹之色,道:“道友能看到这一步,足见与上道有缘。”
便是一些真阳大能,都未必看得到这里端倪,陶真宏以凡蜕之身望见这些,这等情形放在之前是不可能出现的,不过在张衍以众生炼神点化众生之后,有些人得到的感悟更多,其人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感叹之后,便道:“道友可知造化之精么?”
陶真宏道:“略有所知。”
他知道布须天曾经是造化之精的一部分,那令众大德束手无策的造化之灵就是自此中化出,但也仅限于此,而这些东西,还是当时在观看大德与造化之灵斗战时,旦易为使他们理解前因后果,这才赋予他们知晓的。
不过具体造化之精到底有什么玄妙,又是从何处来的,自是无从知晓了。
陶真宏也没有去打听的意思,他觉得有些东西等自己境界到了,自能知悉,现在去寻,只是徒增烦恼。
这等选择是正确的,由于众生炼神这一道法之下,只要他向道之心不绝,那么有些东西不去主动找来,也会自行映现。
旦易在这里稍作解释了一下,道:“造化之精乃是道之显化,自全自满,无有终始,其中玄妙,或许只有道主能解,此物未曾破散之前,众位大德之道便由此中得悟。而在此物化散之后,不仅一部分成就了造化之灵,也由此诞生了诸如布须天这般造化精蕴之地。”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叹,“当初造化之灵生出后,几乎所有大德都是选择与造化之灵进行对抗,但唯有一位,却未曾如此做。而是以人身化妖身,妄图再引出一门道法来,好为自身所执掌。”
陶真宏望过来,道:“这一位大德,莫非就是那龙祖么?”
旦易点头道:“正是。”
当初布须天倾天之变,他也一样有所疑惑,人道明明势盛,为何毫无征兆的就被赶出了布须天?他也想弄清楚这里真正缘由。在他与几位出身布须天的大德有过伟力碰撞交融,这才得悉了一切。
在造化之精破碎之前,所有大德皆是人道出身,可在成道之后,是否还自认是人,全在于自身如何看待此事了。而这一位大德却是完全否认了人道之身,若只如此,倒还罢了,其人却是趁诸位大德被牵制之际,以自身为印,在布须天中映照入了龙祖之躯,并演化出了诸多真龙来,想由此夺取力道之法。
或许是事起仓促,其人所持造化宝莲意外失落,导致自身迷失在了大道长河之中,但其伟力并没有完全消散,仍旧在虚寂之中徘徊,试图完成此事,只是被诸位祖师伟力阻挡,始终未能如愿。
也是事有凑巧,后来万阙道人试着突破境关,超脱世外,本来无论是成是败,也只是他一人之事,可其偏偏退了回去,那大德所残留的伟力窥得破绽,借此与布须天中诸多真龙呼应,从而渗透进来,并想引动异类成法,好使自身有一个替代,从而归返回来,这才引发了后来那一场动荡。
因为这里有些事情涉及大德道法变化,旦易无法尽数言明,故只是挑着一些重要的,言说了一个大概。
陶真宏寻到这里,最为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印证自身推断,现在得悉事实与心中所悟道理相符,顿觉道法之上原来存有的一下尽数贯通,他不禁一笑,站起身来,打一个稽首,道:“多谢太上释疑了。”
记六
地渊之下,冥泉宗秘府。
宇文洪阳沉浸在一条长河之中,并在这里倏尔上升,倏尔下行,倏尔盘旋曲卷,行进停转,犹如梦幻,全无世之定理可言。
这长河之水本是浑浊一片,似乎沉浸世间诸多秽恶,然而随着他意识渐渐从中觉悟过来,这些浑浊在持续褪去,转化为琉璃一般清净,仿佛此中洗去了世上一切污垢。
他此时已是来到了冥河最深之处,这说明他已是把自身道法理顺,从精到气,从气到神已是完全通达。
此时他睁开眼目,却见身旁不远处有数个形影浮现出来,这是诸位前代掌门留在这里的气机,这些人功行虽远不如他,不过皆可算得上是前辈先人,故他也是拱手为礼。
不过接下来,他却是对其中某一位郑重一揖。
那人点了点头,偏身一让,在其身后却是又显现出了一道去处,并言道:“洪阳,你可再往前去。”
宇文洪阳再是一礼,就沿此而去,虽是往前走,可他感觉自身却是在回退,到了最后,好似又回到了最初起始之上。
他回头望去,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此时他若有所觉,再一转身,却见得一名道人立在那里,虚虚渺渺,不辨真形,似在远端,又在近前,他立时辨认出了对方身份,神情一肃,躬身一拜,道:“弟子宇文洪阳,拜见祖师。”
陵幽祖师言道:“你既已到此,那只需炼得元玉,便可成就真阳,只你可愿寄神于此么?”
宇文洪阳到了这里,识忆中就莫名许多以往不曾知晓的东西,冥河沟通神气,他可将自身心意神魂一部分寄托在此,只要祖师伟力尚在,那么任凭你在外遇到何等强敌,只要一点心识不灭,都可在冥河之中重生出来。
这甚至比寄托元气大海更是厉害几分,陵幽祖师座下后传,只要功行能到真阳之境的,都可做如此选择,不过目前只他一人到来此间。
可是世间万物,有利就有弊,寄托在这里,不去占据元气大海,那么成就真阳之后,修为永无可能再有长进,这并非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他直言道:“禀祖师,弟子求的是超脱,既然道主已然开辟了前路,以人身亦可通天,那弟子愿意一试。”
陵幽祖师道:“既你意如此,我可成全于你。”
宇文洪阳听此一言,顿觉自身机缘已到,心意一转之间,玄石便凭空浮现出来,再是一转法门,就觉自己沉入了一团明光之中。
难知许久之后,他意识又一次归回到了身躯之中,发现此刻自己已是不在冥河之中,而是好端端坐在洞府之内,可是比闭关之前,他已然是有了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更大的变化,则是在那冥河之上。
此物原本是冥泉宗的镇派之宝,不但可用来对敌,同样也能用来辅助修持,与自身功法极为相契。
只是之前历代掌门都有气机沉浸在内,甚至里面还有一丝陵幽祖师的气机留存,只是不到一定功行却是无从得见的。也是因为如此,此物从来不曾为他真正所有过,谁人坐在冥泉宗掌门之位上,谁人便可御使此物。
但方才陵幽祖师却是将此中驳杂洗净,连自身也是一样退了出去,由此他便获得了此物真正御使之权。
好处还不止这些,在他成就真阳后,必有分身化出,这些分身也一样会自行提升功行,若不解决,还有可能会被其替代正身。这些本来需要他自己去解决,可许是方才见到祖师的缘故,分身全数落在了这冥河之内,根本不需要他去一一斩杀,稍候只需转动此河,自能将之逐渐消磨了,并令其成为冥河自身之养分。
他功果既成,就一摆袖,就往外而来。
外间值守长老见得秘府之中有所动静,连忙赶来查看,却见宇文洪阳的身影自里步出,其人原本身上那股深沉如冥河一般的气机淡然消去,反而仙灵飘渺,犹如那万里青空。
值守长老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大喜道:“掌门真人可是功成出关了?”
宇文洪阳点首道:“有劳成长老了。”
值守长老忙道不敢,又欣喜言道:“这回掌门真人出关,我冥泉宗当不输于溟沧、少清两派了。”
前番溟沧、少清两派掌门相继出关,门中都是有了真阳大能坐镇,而冥泉宗身为而今的三大宗派之一,却迟迟无有动静,而现在终于也是跟上了。
宇文洪阳摇头道:“而今冥泉宗与这两派相比,还差得不少。”
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急切之感,似乎这等事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他不禁有些奇怪,冥泉宗与两派的差距本就在那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不是短时内能解决的,自己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那一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他稍作思索,有一件事他本就打算做,现下既是成就真阳,那也是时候了,于是关照道:“成长老,烦你去把陌乘唤来。”
值守长老道了声是,便兴冲冲下去了。
宇文洪阳来至殿中坐定,等有一会儿,便有一名年轻道人走了进来,打一个稽首,道:“掌门真人要见我?”
宇文洪阳道:“你到我近前来。”
那年轻道人称是一声,走到前方停下。
宇文洪阳伸出手来,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掌。
那年轻道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神情之中先是一阵愕然,再是露出几许迷茫之色,随后其身上气机一阵剧烈波动,过有一会儿,才是平静了下来。再抬起头时,一头长发已是披散下来,眸光气息顿与之前已是变得截然不同了。他对着座上打一个稽首,道:“风海洋见过师兄,多谢师兄助我寻回识忆。”
宇文洪阳笑道:“师弟你既归来,那我冥泉宗继传当不输溟沧、少清两派了。”
他心中十分清楚,秦、岳两位掌门既已成就真阳,那很可能不会再在掌门之位上坐得多久了,下来应是会把位置传给齐云天、清辰子这二人。
冥泉宗与这两派同列三大派,他现在成就真阳,若还继续占据这个位置,也就不太合适了。
可是冥泉宗虽也有不少出色弟子,可是在他看来,并无适合坐上此位之人。
最为重要的一点,无论齐云天还是清辰子,九洲之时就已是声望隆盛,那么冥泉宗继位之人,即便在声望之上比不了,功行气魄之上却也不能落后太多。
可惜冥泉宗早年英杰,几乎都是损失殆尽,能与这二位相较之人几乎无有。但风海洋不同,前身与上述那两位继传可算同辈,虽现下功行仍是元婴层次,可在整个冥泉宗倾力扶持之下,用不了多久就可赶了上来,在他去位之后,定能代替他守稳山门。
风海洋在被点醒之后,此身虽已是以原先识忆为主,不过此身本来所拥有的识忆也没有忘却。宇文洪阳把他点醒本来,显然是想将下一任掌门之位传给他。他虽现在功行不高,可却没有半分觉得自己不合适,平静言道:“师弟当不会有负师兄期望。”
宇文洪阳颌首道:“师弟之禀赋,我是知晓的,只你功行当要尽快跟上,这样才好服众。”仔细交代过后,他分得一缕冥河出来交予风海洋,便令其下去修行了。
只是做完此事之后,他发现自己心中那种奇妙感应虽是削弱了一些,可却并没有全数消失,应该还有其他应验之处。
他忖道:“看来需得在界中查看一下了。”
真阳修士都是有自身部宿的,不过原先在张衍成就真阳之后,就已经将山海界化入了自身部宿之内,所以他是不会随随便便查探的。
念至此处,他起身而走,来至后殿之中,对着道主牌位一礼,于心中道明缘由,这才放了法力出去,开始寻找缘法。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所在,心意一动,已是来到了一处满是浊阴之气的所在,周围有无数魔头浮沉不定。
这是地渊尽头,在界中之人眼中地渊乃是无限的,也无法来到这里,而对他这等不拘于一界之人而言,此地却是有限的。
他能感应到这里有一处空隙存在,把目光转去,却是见得那里有一个婴孩在那里酣睡着,手脚身躯蜷缩,仿若如在胎中。
以他功行,一眼就看出了这婴孩的来历。
此乃是一个魔婴,乃是地渊受得世间情性所感,故而因此灵性显化而出。
其之生成,乃是因为山海界灵机提升,不单使世之清气灵机为之兴盛,同样也使得浊阴灵机往更高层次去了,而这等气机凝集到极处后,方才在偶然情形下诞生了此物。
其若能成长下去,说不定整个地渊将会生出自我意识,可要达成这个条件是极为苛刻的,若不去刻意引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宇文洪阳暗自思忖道:“原来我感应却是应在此处,我灵门若能大兴,则必应在此子身上!”他一挥袖,将冥河召来,随后一缕浪潮将这魔婴卷入进去,暂时镇住了其身上凝聚到极致的幽深阴浊,就将之送去世间托生了。
记七
山海界,北天寒渊,昭幽天池。
两名年轻修士自洞府之内行出,这二人一人名唤端世宰,一人名唤端御德,乃是同胞兄弟,皆是元景清门下弟子。
两人相貌虽是十分相似,可是因为神形气质截然不同,就算站在一起,只要是稍微熟悉之人就不会将他们辨错。
二人此刻神情之中,都是隐隐透着一股兴奋激动之色,今日因故,他们要跟随师长一同去往玄渊天拜见祖师。
要知昭幽一脉祖师乃是大道之主,世上一切道理,诸空诸界所有规序皆由其执掌,他们也是修道人,在知晓此事后,心绪自是有些难以自抑。
端世宰是个疏懒之人,站在那里也是歪歪斜斜,他看了看日头,道:“二弟,你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端御德肃然道:“大兄,何时入玄河,非我所能定算,恩师既然叫我们在这里等着,那自是有道理的。”
端世宰道:“等着也不耽误其他事啊,昨日我得了一些好茶,莫不我唤人泡上,你我兄弟慢慢品来……”
端御德皱眉道:“大兄,这等时候,就不要说这玩笑之言了。”
端世宰见他不愿,哈哈一笑,道:“既然二弟不愿,那便罢了。”
就在这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童气喘吁吁跑过来,到了近前,躬身一礼,道:“两位师兄,上真方才传书过来,说是时辰差不多了,唤两位前往玄河。”
端御德看着那小童道:“岐师弟,这两步路便就喘气,今后又如何修道?我教你的吐纳心法你当要好生修炼了。”
小童看着他那严肃模样,不自觉就紧张起来,道:“是,师兄。”
端世宰却是上来摸了摸小童脑袋,道:“好了好了,岐师弟年纪还小,这修行嘛,又不是一两天就能有所成的,慢慢来就是了。”
端御德肃声道:“修行不可懈怠,大兄莫要教坏了师弟。”
“行行,都是我的不是,”端世宰笑嘻嘻道:“我等还是快走吧,莫要错过了时辰,无法赶上与恩师回合。”
端御德道:“兄长说的是。”他退后一步,“请兄长先行。”
端世宰无奈一摇头,和那小童一挥手,就腾空而起,端御德也是随后跟上,两道罡气直往昭幽天池顶上飞掠,到了上空,看着那如镜湖面,两人相互一点头,就先后往里遁入,霎时间,两人都觉自身仿佛撞破了一层屏障,继而面前就露出了一片无比广阔的天地。
他们站在一处高岸之上,前方是一条占据了大半视界的茫茫大河,远去接天,万浪奔腾,气吞云霄。
端世宰激动道:“玄河,这里便是玄河了。”
这条被修道人称之为玄河的所在,传说循此河流就可直往玄渊天而去,并得道主点化。只是若无法符接引,那么任凭何人,一生也只能来一次,他们今次是头回到此,望着眼前这般波澜壮阔的景象,也是震撼良久。
端世宰不觉赞叹道:“万顷仙波去,千湖返灵光,玄机天地生,乾坤书道章!”
他来回看了看,发现河上有不少修道人也在争渡。这是因为这条大河不仅通天而去,且还连接了诸天万界,漂泊在这里的,无不是来找寻缘法之人。不过若不是当真身具大气运,显是无法得有太大收获,倒是在此悟道比在外间更是顺利。
端御德四处一观,见得不远处有一艘蛟舟泊在江岸,前方有十数条墨色蛟龙拖拽,他伸手一指,道:“恩师舟驾在那里,兄长,我等快快过去吧,莫要让恩师久等了。”
端世宰连声称是,玄河之上,难以再作飞遁了,他们快步而行,来至那舟船之前。
此时有一个小童正在船头迎候,正是元景清的童儿元平,他见两人到来,揖礼道:“两位师兄有礼,还请上得船来,老爷就在舱内。”
两人登船而上,与元平打过招呼后,便入了舱室之内。到了里间,便见元景清一身黑袍,坐在蒲团之上,陆玄机正站在其身后,他们连忙上前行礼,口称“恩师”,随后又对陆玄机一礼,道:“师兄。”
陆玄机也抬手一拱,道:“两位师弟有礼。”
元景清看了两人一眼,道:“既已到了,那便启程吧。”
随他一令下去,前方十数条蛟龙发出一阵阵低吟,便就拖拽着舟船,撞开白气波浪,溯源而上。
端氏两兄弟则是乖乖站到了一边。端世宰到了这里,也是不自觉收起了先前的懒散模样,只是眼神仍是时不时瞟向外间。
元景清则是闭目不言。
见他不说话,底下几个弟子自也不敢开口,一时舱内安静无比,只有外间大浪奔涌之声时时传来。
不知过去多久,舟船轻轻一缓,却是停了下来。
元景清看向端氏兄弟,道:“这里乃是宝灵境,乃是恩师身边宝灵山河一气图所化,此间乃是通往玄渊天必经之路,内中藏有无数法宝,且皆有灵性化生,世人所言缘法,多是落在此间,我记得你二人还无趁手法宝,可去里间各是挑选一件。”
端世宰大喜过望,道:“多谢恩师。”他又想了想,道:“大师兄呢?”
陆玄机笑道:“师弟莫非忘了,我所修之道,却无需这些东西,你们自去就是。”
端世宰拍了拍脑袋,一礼之后,便拖着自家兄弟兴冲冲下舟去了。
元景清坐着不动,这时舱中清灵之气一转,山河童子自里显化出来,打个稽首道:“元上真有礼。”
元景清还有一礼,道:“道友有礼。”
山河童子道:“元上真既到境中,不若入界一坐?”
元景清道:“不必了,我在此等候几位师兄,稍候待得他们到来,便会上路,就不劳烦道友了。”
山河童子见他不愿,客气几句之后,就又离去了。
端氏兄弟二人在宝灵境中畅游了一番,很快挑选到了合适宝物,返回舟上,却不再似之前干坐无事了,而是各与宝灵沟通着。
元景清也不去约束他们,再是等有一会儿,元平走了进来,稽首道:“老爷,魏上真的舟驾来了。”
元景清站了起来,道:“你等随我来。”陆玄机及端氏兄弟连忙跟着走了出来。
到了外间,各是举目望去,就见远远有一龙鲤驮巨舟而至,魏子宏站在舟船之首、身旁则是傅抱星、韩佐成二人。
待此舟到了近前,元景清打一个稽首,道:“见过三位师兄。”身边三名弟子也是跟着一齐执礼。
魏子宏一笑还礼,道:“师弟,劳你在此久候了。”他看了看端氏兄弟,道:“这便是师弟门下新近收得的徒儿?唔,根器倒是不凡。”
元景清道:“修道尚浅,还不成器。”
魏子宏笑一声,道:“师弟也莫要太过苛责了。”
师兄弟几人各自攀谈一番后,便就并舟而上,路上又与独乘一舟,自他界渡来的姜峥汇合,连过数界,终是到了玄渊天中,这一条玄河看去好似也是到了尽处。
端氏兄弟远远见得一座道宫浮现出来,知道此处当就是祖师所居之处了,心中都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一行人先后下得舟船,便由姜峥行在最前,领着众人往道宫方向而来,很快到了玉阶之下。
众人抬目一看,见刘雁依银环束发,一身素色道袍,站在台阶之上。田坤与汪氏姐妹则是比他们早先一步到来,此刻也是站在一处,正对着他们含笑相望。而再往后去,则是左含章、林思雪等寻回识忆的弟子门人了。
姜峥心生感怀,暗道:“多少岁月了,我昭幽一脉同门,终又在此处重聚了。”他上前一步,打个稽首,道:“见过大师姐,恭祝师姐功成出关。”
魏子宏等四人也是一同上来恭祝,随后一行人又与田坤和汪氏姐妹逐个见礼。
刘雁依与一众同门互叙了一番别情后,便展颜一笑,道:“几位师弟及门下弟子既然到了,那就随我一同入殿拜见恩师吧。”
众人皆是称是。
刘雁依环袖转身,当先而行,带领昭幽一脉同门沿阶而上,移步来至宫门之前,景游早已是候在那里,见得众人过来,远远执有一礼,模样甚是恭敬。
汪采婷见他如此,打趣道:“大头儿,何时变得这般正经了?”
景游一笑,配合言道:“小的向来是个正经人。”他与一众人等点首为礼,随后侧身一避,便让开了门户。
众弟子神色一肃,皆往宫中而来,行至正殿之上,就见张衍玄袍罩身,坐于玉台之上,明明便在近前,又似在高渺之上。
刘雁依当先一拜,道:“雁依拜见恩师。”她身后田坤、汪采薇、汪采婷、姜峥、魏子宏、韩佐成、傅抱星、元景清等人也一同拜下,皆道:“弟子拜见恩师。”
而门下一众三代弟子也是纷纷拜下,口称祖师。
张衍笑道:“不必拘礼,都起身吧。”
众弟子依言起身,然而就在这时,外间忽有滚滚洪水奔腾之声响起,而那玄河之水也是一阵阵动荡,似从有限忽然转化为无限。
众弟子一阵惊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知自家老师乃是道主,在道主所居之地,世间又有什么人或事物能把动静传至此处?
张衍却是站了起来,目光望向似有限又似无限之地,他知道,大道之中又有一位同道成就至境了。
太冥祖师!
这一位祖师当初得了所有造化之气,后大道重理,得以还化回来,本来距离大道尽头也是不远了,而至道早为他所打通,最后缺失也是补上,积蓄一成,自是登上了至境。
不过这位祖师没有丝毫停留,在成就之后,直接遁去了大道之外,再没有在诸有之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也是他一直在等待之事,待得下回再见面时,或许当称一句道友了。
既是如此,此宴之后,当是这道主之身离去之时了,不过至人之道,既可渺远,又可近人,所以作为至人的他,仍会留在此处。
“恩师?”
张衍听得众弟子呼唤,他回首过来,微微一笑,负袖而立。
“大道之逐,若无对手,又何以争锋?此实为幸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