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飞快,六月结束,学生们就数着天儿的准备过暑假了。
杨锐考了几门试,又免试了几门,就差不多处于放假状态了。自从去了清华做讲座,并写了一本《基因组学》以后,弱一点的老师都不敢再用对学生的态度对杨锐了。
做老师的最知道写一本教材级的学术专著有多难了,说是大家的终身目标也不为过。就七八十年代的学术氛围来说,也就是北大清华等少数重点学校的老师,有资格做教材级的学术专著,剩下的地方高校,偶尔能出一位这样的人物,基本都是校宝了,即使如此,地方高校的教授写的学术专著,也鲜少有出省做教材的,只有北京的才是中国的。
杨锐的《基因组学》却不仅仅是北京或者中国的了,他的这本书早就被诺顿出版社卖遍了全美,甚至卖到了欧洲。诺顿本来就是专业的大学出版社,目标以大学为主,渠道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极好的。杨锐在学术界的名声,有一部分就来源于此。
《基因组学》出口转内销的翻译版本在国内也渐渐的流传开来了,不过,中国的政府机构一向反应缓慢,像是换教材这种事,更不单纯,没有国外大学自行更换教材的灵便,但该知道杨锐的老师,就没有不知道《基因组学》的。
当然,还有许多老师是通过小道消息熟悉到杨锐的。
“杨锐第三次卡住京西制药总厂了。”
“京西制药总厂停工一个月了吧。”
“杨锐还是有些学生气了,差不离就给通过呗。”
“谁知道呢。”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已经不止是药企和卫生系统的单位在传说八卦了,像是北大这样的学校和研究机构,也在密切关注着杨锐做的“不予通过”的决定。
对于学者们来说,这也是代表着一次学界的发声。
当然,不认识杨锐的人,远观是一种风景,认识杨锐的人,近看又是一种风景了。
王永就始终很担心杨锐,在自己教的无机化学的课程上遇到杨锐,等下课了,立即来到杨锐面前,要了他的作业,当堂批改以后,道:“你做题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恩,你要是做什么事,都头脑清晰就好了。”
杨锐的化学基础比数学好一些,但也还需要积累,因此是经常来上课了,看着王永给自己的修改的几点问题,注意力就偏移了。
王永发现杨锐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什么,很是无奈的道:“你怎么还是没心没肺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杨锐这才反应过来,道:“您认识秦翰池?”
“不认识。”王永没好气的道:“就算认识又能怎么样,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要回办公室了,你一会还有课吗?一起走?”
他是不想其他学生听到两人的对话。
其实也很少有学生往王永和杨锐之间凑,大家都知道王永给杨锐开小灶,现在才大二的时间,大多数学生才刚刚对化学有了科学概念,杨锐的无机化学水平就可以写普通水平的论文了,凑到跟前也只是些听不明白的对话而已。
杨锐笑笑,收拾好东西,跟着王永出了教室。
曹宝明和王国华早就结束了考试,远远的跟在后面。
周围没有其他人了,王永急不可耐的道:“杨锐,你最近做事太硬了,秦翰池得罪你了吗?”
“怎么会,我以前也没见过他。”杨锐将树荫让给王教授,自己用手搭在额头上学孙悟空。
“没见过的话,你为什么一定要卡着律博定,不让它通过。”王永在象牙塔里信息滞后,现在终于是忍不住了,想劝说杨锐。
杨锐拍拍额头,道:“我说是因为安全问题,你们怎么都不相信。王教授,您也不相信我?”
“我是相信你的,但你提出的问题,也确实有很多瑕疵,现在大家都觉得你是……有些,怎么说呢。”王永有些不好意思说。
杨锐替他说道:“死鸭子嘴硬。”
王永看看四周,低声道:“你不要觉得自己必须坚持一个意见,有时候,改正以前的意见,也是一种勇敢。”
杨锐苦笑,道:“您真不是给人当说客的?”
王永摇头,转眼问:“有人当说客?”
“当然,不老少。”
“但你还是坚持己见?”
“王教授,律博定是有问题的。”
“京西制药总厂不是补充了安全性报告?”
“胡写的。”杨锐撇撇嘴。
王永诧异万分:“胡写的?”
当着王永的面,杨锐并不隐瞒,道:“我仔细的审查了一番,数据是有问题的。”
“那你怎么不说出来。”
“不好证明的,对方的数据设计的很仔细了,我要证明就得做重复试验。”杨锐摇摇头,道:“再者,他们的问题不是一个实验的问题。”
“总能帮你分散些关注吧。”
杨锐笑笑摇头,道:“关于律博定的问题,我其实已经写了一篇解释的文章了,但很少有人去看啊。”
“我看过。”
“哦,你觉得怎样?”
“论据不够充分。”王永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
杨锐很是无奈,制药领域的监管就是有这样的问题,你很难拿出令人信服的论据,因为药品不是你做的,而且,出于专利和防范仿制药的考虑,对方也不可能交给你所需要的资料。
拿不到资料,而想要准确的命中对方做了多年的药物的命门,如果没有运气的辅佐的话,这往往是很难做到的。
杨锐能做的,也就是要求对方提供安全性的资料,而难以直接指出对方的纰漏。
王永也知道此点,说了一句,就安慰杨锐宽心。
杨锐哪里宽心得了。
老实说,秦翰池的反应并没有他预想的激烈,但即使如此,杨锐也是有些承受不起。
开一家补习学校而面临失败的风险所导致的压力,做一个项目而面临竞争的压力,与之相比,还是略显逊色了。
因为杨锐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坚持多久。
这种绵长而未知的坚持,是非常痛苦的。
就像是做深蹲,的确是很累的项目,但蹲马步才是令人绝望的。
杨锐现在就等于是蹲马步,而且不知道要蹲多久,所以,哪怕秦翰池的反抗并不强,杨锐依旧感觉累的不行。
偏偏在“律博定”的问题上,杨锐本人是没什么一锤定音的奇招的。除非他搞一个耗资几千万,耗时年许的临床试验,否则,他说什么,都只能做旁证,不能做绝对的证据。
要是普通的问题,以杨锐现在的身份地位,旁证也是很厉害的,就像是旧金山的法庭上,达尔贝科为杨锐的PCR背书一样,效力强到学术界以外的法官和陪审团都要认同。
但制药公司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是明知道药品有问题,也要继续卖的利益体,这种利益体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集体意识。超大型的制药公司,股权都稀释到了不同的机构手里,这些机构,有些是华尔街和华尔街以外的金融机构,有些是互相持股的制药公司,还有的是不相干行业的大股东和小股东,董事会的每一次投票,都代表着身后数个乃至数十个董事会的投票。
在一种药物就有可能令一家大型制药公司兴衰欺负的年代,针对任何药物的决策,都是谨慎而理智的,换言之,当利益与道德相违背的时候,任何一家大型制药公司都会选择利益而非道德,这不是某个人的不道德,这是现代医药制度的不道德。
杨锐是没有能力抵抗这种不道德的,重生也是没有用的。
他甚至连拖延不道德的手段都很匮乏。
也就是在中国,杨锐行走多时的履历,勉强支持着他蹲了几天的马步,而且,国内的制药厂,与一款外国药品的利益纠葛,毕竟没有到几亿几十亿几百亿美元那么强。
可杨锐知道,自己的履历,也就能坚持到这个地步了,再继续下去,马步会越蹲越累的,到后面,哪怕是一点点的压力,都会让自己垮掉。
然而,想到自己垮掉以后的后果,杨锐又实在无法安心。
作为生物学的研究者,杨锐并不指望人人理解,但是,本来用于治疗疾病的药物,竟而变成了致命的毒物,这样的变化,实在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有机会改变或者削弱这件事,就算是蹲马步,也得尽可能的蹲久一点啊。
“我还撑得住。”杨锐和王永教授并排行走,只是步伐越走越慢。
“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你就告诉我。”王永也是没办法,他就是名教授,出了学校,能做的事太有限。
杨锐点点头,转移话题,道:“正好,我还有些化学方面的问题……”
“哈哈,这个我擅长。”
王永最喜欢谈论的还是学术问题,神情都一下子变的生动起来。
两个人,一个问一个答,气氛渐渐愉快。
就在这时,杨锐兜里的BP机,“滴滴滴滴”的响了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杨锐找了个小卖铺,用公共电话回了过去。
电话另一头的是戴志,他接到电话,听清楚对面是杨锐以后,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杨委员,不好了,京西制药总厂的工人们,把GMP委员会的院子给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