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月1日。
并没有五一长假的气氛,杨锐早起蹬着自行车,前往海淀区的委员会开会,没一会儿,他就融入了茫茫的自行车大军中去了。
北京的街道修的宽展平整,正街到处都是十米二十米宽的马路,即使如此,上下班时间,也几乎没有留给汽车穿行的道路,成千上万名的劳动者,一人一辆自行车,保证马路再宽两倍,也能塞的满满当当。
杨锐不是第一次骑自行车出门了,但赶着上班时间,陪着上班族的大军一起出行,还是第一次。
他有些好奇的向左右张望,努力的控制自行车的平衡,不过,好奇心很快就被拥塞的车流给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堵车深深的厌恶。
如果说,坐轿车遇到塞车的烦闷指数是1,坐公交车遇到塞车的烦闷直属是2,开自动挡汽车遇到塞车的烦闷直属是3,开手动挡汽车遇到塞车的烦闷直属是4,骑自行车遇到塞车的烦闷直属就是4321。
不止杨锐烦闷,身边的人亦是抹着汗,各种喋喋不休的谩骂。
尤其是身穿各种厂服的工人阶级的代表们,更是骂出了节奏,骂出了特色。
前方的红绿灯看起来很近,闪的却更快,红灯仿佛漫漫无期,绿灯似乎一亮就灭。
杨锐眼瞅着起码还要两拨人,才能穿过这条十字路口,不禁向四周看看,寻到一位面善的,没话找话的瞎聊天道:“您今个是正常上班吗?这里每天都这么堵?”
“平时哪能这么堵啊,今天不是所有人都出来了嘛。”落后杨锐小半个车身的是位有四个兜的干部,他早就等烦了,见有人和自己聊天,立即打开了话匣子,道:“平时要是都这么堵,我得早起半个小时,听说政府已经在搞限行计划了,说是给自行车上牌,分单双号,单号的自行车,双号就不要出来了,坐公交车,缓解压力。到时候,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单号的自行车限行了,骑双号的出来不就行了。”
“你家还买4辆自行车不成?”
“总有人家买得起吧。”
“买得起就骑喽,不过,平时也没这么多人。”
杨锐奇怪的问:“今天不是五一劳动节,人反而多了?”
四个兜的干部更奇怪的看杨锐一眼,道:“刚上班吧。五一劳动节,什么叫劳动节,就是要劳动喽。对了,你这也是单位组织吧,去哪里?”
刚刚还沉浸在五一长假的概念中的杨锐想了一下,道:“海淀区。”
“做什么?”
“搞卫生之类的吧。”杨锐只好胡乱的解释一条。
“街道卫生?还行,我们今年惨了,承包道旁树,给树刷石灰,又脏又累,狗啃的领导,又把我们给卖了。”四个兜的干部也等的焦躁,亦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杨锐失笑:“你要给树刷石灰,不穿一套干活的衣服?”
“到了再换,干活前干活后还要开会呢,穿身脏衣服也不像样。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刷石灰啊,总有做后勤的,给领导拎包的,是不是?狗啃的领导……”
有了这位四个兜的干部起头,等的无聊的人,自发的举行了骂领导大赛。
杨锐听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终于将红绿灯熬了过去。
快到委员会的办公楼,滚滚的车流才分散成形单影只的环保自行车,杨锐照例将车停进门口的停车棚,背起一个单肩包,就往里走。
比起其他科研单位的委员会,承担着更重要任务的GMP委员会明显高人一等,尤其是有自己的办公楼,是其他松散的委员会无法相提并论的。
办公楼前照例有药厂的人等着,见到杨锐,都是热情的与他打招呼。
杨锐亦是笑着点头,但并不停留,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而去。
杨锐也是来到这间办公楼以后,才意识到蔡教授一力推选他进入的原因。作为一名没有单位,没有深厚的学术背景的全新人,GMP委员会能够提供给杨锐的,是稳固且不断积累的权力。
短短的几周时间里,杨锐收到的饭局邀请,就是以前的十倍之多。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再提到杨锐,就已经变成了GMP委员会里的杨委员,而再没有人会说学生云云。
唯一有点麻烦的,也就是人情往来了。
国内的经济环境在稳步上升,但要说有什么行业始终过的非常好,那就是非药厂莫属了。
现在的药品固然是便宜的,可也不是特别便宜,若是以人均工资来看的话,少的也是有限。不过,对药厂来说,最重要的部分是公费医疗的比例很高,城镇居民甚至能做到80%以上的医药费报销,如此一来,药品的销量就非常大了。
而且,不同于其他行业,医药行业的附加值是很高的,哪怕是半个世纪以前的老药,比如磺胺,又或者30年前的青霉素,其技术含量和附加值,都不是乡镇小厂所能比拟的,再加上理所当然的政策和工业门槛,使得国内的药厂在经营方面,始终过的都很舒服。
然而,中国并没有真正的舒服的企业,药厂的天敌是卫生部,更是卫生部下属的各种机构,其中掌握其性命的,就包括刚刚成立的GMP委员会。
与国外相似的药品生产管理机构不同,国内的GMP委员会虽然是一个顾问机构,权力却大的惊人,因为没有哪名卫生部的官员,敢在GMP委员会给出明确的文件以后,给予药厂以袒护,这种风险是高级干部们一点都不愿意接触的。
再加上药品生产的专业属性,GMP委员会出具的正式文件,向来只在办公室里盖个章子,就会成为药厂头顶的圣旨。
一款药能不能投产,一款正在生产的药物能不能继续生产,一家药厂的产量能否扩大,一些出了问题的药厂的错误是何种程度的,都需要经过GMP委员会来过滤。
从本质上说,GMP委员会就变成了卫生部官员的保险阀,几乎所有有风险的决策,都有官员丢到GMP委员会来。
而从GMP委员会的委员们的角度来说,冒一些风险就能获得巨大的权力,也是很划算的交易。
除此以外,根据自己的专业和实践,做出影响许多人生活的重大决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是有些令人上瘾。
就连杨锐,都无法控制这样诱惑。
以至于每周花费10个小时,甚至20个小时在GMP委员会,他都不觉得厌倦和浪费时间。
事实上,自从杨锐进入GMP委员会以后,离子通道实验室和华锐实验室的研究员们都是士气大涨,似乎部分抵消了杨锐付出。
和所有委员一样,杨锐的专属办公室大约有10个平方,放一个写字台和椅子,再加上一个长条沙发,就没有多少空间了。
以21世纪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办公室堪称简陋,可在85年的四九城,这样的办公室堪称豪华,甚至比卫生部的官员们的办公室还要好。
杨锐将单肩包丢到写字台上,自门后拖出洗脸架,倒上热水,就开始洗手洗脸。
洗脸架是一个粗铁丝箍出来的架子,半人高的位置有一个大圆环,刚好能放进一个脸盆,大圆环后方再竖一个单薄的小铁架,方便挂放毛巾。做的好一些的,自然是雕花刷漆,做的简单的,就像是立体铅笔画一样,也无所谓。
杨锐办公室里的洗脸架很简单,但每天早上,都会有人提前给脸盆里接上凉水,并在洗脸架下方,放一壶热水。
杨锐到了地方,只要将热水兑进凉水里,就能方便的洗漱。
等他洗完了,也用不着去倒脏水,自然会有药厂派来的代表,帮楼里的委员们收拾擦洗。
头几天来的时候,杨锐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待遇,可到了现在,却已经有些离不开这些药厂代表了。
毕竟,在没有自来水、热水器的年代里,有人服务,实在是方便太多太多。
杨锐收拾停当,坐到办公桌后,就用随身的钥匙打开桌面上的文件匣。匣子里是今天要阅读的文件,大部分时间,是委员会分配的任务,免不了也有各种政治学习。
GMP委员会是学自西方的模式,委员总数32人,但绝大部分的任务和决定,并不由全体委员来决定,而是由非固定的三人或五人小组来完成。
此举节省了委员们的精力,又从另一个侧面,增强了委员们的权力。与官员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委员们的权力增加了,责任也相应增加了。
官员们能够轻易用GMP委员会做保险阀,委员们却只能用自己的知识做保险了。
咚咚。
敲门声响了两声,就有人推门进来,笑道:“杨委员,我提了点热水过来。”
杨锐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说“谢谢”。
进门的是京西制药厂的代表冯曼蓉,她的脸上随时带着笑,手脚麻利的帮杨锐换了热水壶,擦洗了本就干净的洗脸架,又单手取走了洗脸盆。
一会儿,冯曼蓉再将洗干净的脸盆拿回来,并再次擦洗了洗脸架,并在地上轻轻的撒了些水。
地面是水泥地的,很容易起灰尘。
杨锐再次道谢。
冯曼蓉笑道:“不算什么,举手之劳。”
“减轻了我不少工作量。”杨锐笑道:“我现在回家里,都要不会干活了。”
“那好办,我每周一三五都闲着,不如去帮您擦洗一下。我的动作快,二三十分钟就能弄好。”冯曼蓉给予了极其热情的回答。
杨锐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也得运动一下。”
“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杨委员喜欢运动,我冒昧的问一句,您打过网球吗?”
杨锐讶然抬头,道:“知道一点。”
“我们厂正好有个网球场,杨委员要是有空,不如过来玩。”冯曼蓉看了杨锐一眼,又道:“我们厂长专门从体工队请了专业的网球运动员,做教练做陪练都方便的很。”
“这么厉害。”就杨锐所知,打网球的成本可是低的,不说场地和球拍之类的,就是一口气准备几十上百个网球都不便宜,而一口袋网球什么的,基本是练发球所必备的。
另外,网球在国内的知名度和受众,比保龄球更少。
冯曼蓉笑着递上自己的名片,笑道:“不厉害,我们厂长喜欢玩,正好找了块空地,您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我帮您安排,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杨锐接下了名片,冯曼蓉知趣的告辞。
门关。
杨锐想了想,就将文件匣里所有的文件都取了出来,依次查看送审的单位。
最后一封的抬头,果然挂着“京西制药总厂”。
“公关的真快。”杨锐这么想着,随手翻开文件。
接下来的三分钟,杨锐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