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到河东省平江市,杨锐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找老爹。
杨锐的老爹杨峰同志,刚到省招商局报道没两个月,整个人却是旧貌换新颜。
杨锐见到杨峰同志的时候,他正穿着衬衫,温言训斥着两名年轻的工作人员。
在做西寨子乡的乡党委书记的时间,杨峰同志最好的衣服就是一件中山装,大多数时间,他连夹克都不穿,就套一件半新不新的工装坐办公室里,夏天热的时候,干脆是短袖甚至汗衫,乍一看去,和老农也相差无几。
而在教训手下的时候,杨峰在西寨子乡,从来都是大声叱喝的,不是昂着嗓子喊,他就称之为批评。
显然,杨峰同志在省政府里,学习了不少的先进管理经验。
杨锐笑看两名工作人员离开,才走到老爹跟前,笑道:“当着好多人的面说人家,您就不怕得罪人?”
“不公不正才会得罪人。共产党员怕什么得罪人。”杨峰哼哼两声,也笑了起来:“做领导的就要一股子爽利劲,你不甘不脆的,下面的人就要不声不响的坑你,到时候,领导怪罪下来,要说你领导不利。你以后免不了要管人,学着点儿。”
杨锐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老爹不是善男信女,不禁道:“不就还是欺下瞒上那一套?”
“做不出成绩才叫欺下瞒上,做出了成绩,巴不得上级领导知道,还欺瞒什么。”杨峰说着看看杨锐,问:“放暑假了?”
“没有,我请了假,有事回来。”
杨峰眼神一凛:“出去说。我今天提前下班。”
两人从商务局的办公楼出来,再出了省政府的院子,再绕到一条偏街,四下无人,杨峰才问:“出事了?”
“路被人堵了。”杨锐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将杜邦、捷利康以及PCR相关的话题一一抖落,间中插播加尼卡公司的和解协议,以证明自己了解美国的诉讼体制。
杨峰听的半明半白,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抬头望天。
“怎么了?”杨锐问。
杨峰继续望着天,说:“没想到世界变化这么大。”
杨锐给逗的好气又好笑:“老爸,现在不是发这种感慨的时候吧。”
“不发感慨怎么办,我是弄不懂你们这些东西了。美国的法律我不懂,你说的公司我也不懂,你说的屁贼呀我也不懂。”
“PCR!”
“屁贼啊,你老爹我也没有抓过贼,你的这个外国贼,我就更弄不清楚了。”杨峰同志双手背在后面,走了几步,道:“你老爸我啊,跟不上时代喽。”
“看您说的。”杨锐咳嗽两声,将满心的情绪压了下去,喘口气,道:“老爸,国际公司的国际范儿,我也玩不转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您乡党委书记的经验帮忙。”
“乡党委书记的经验?做什么?”
“我要坑了捷利康的西捷工厂。”杨锐一路上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就像是老便秘治好了一样顺畅。
杨峰的乡党委书记,在早几年是叫公社书记的,作为曾经的公社书记,杨峰听到“坑人”两个字,不仅不反感,反而跃跃欲试,问:“西捷工厂是捷利康和国医外贸合作的吧,你坑了他们,不怕他们报复?”
公社书记范儿,就是不问怎么坑,先问后果是什么。
杨锐也仿佛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轻松许多的道:“如果说杜邦掺合了进来有什么好处的话,这个就是了。”
“哦?”
“杜邦要求捷利康停止对我的分红,是基于他们的目的,对PCR的诉求。捷利康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直接的利益,所以我想,捷利康欠我一个人情。”
“外国公司就这么好,愿意欠你的人情?”
“说法而已,总之,捷利康违约在先,我坑他们一把,之后寻求谅解什么的,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最起码,不会闹的不可收拾。”
“这可说不上。”杨峰并不是很赞同杨锐的判断,但还是道:“国医外贸呢?”
“国医外贸也没拿到分红。”杨锐撇撇嘴,道:“捷利康还是要点脸皮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估计也防着一手,所以没有明目张胆的违约,只是拖着分红不付的话,我即使告他们,最多也就是限期支付分红。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捷利康是连国医外贸的分红一起拖着了。”
杨峰点头:“但国医外贸家大业大,不在乎被拖几天,反正,都不是自己的钱。”
“如果是这样的话,家大业大的国医外贸应该也不在乎西捷工厂怎么样了。”杨锐耸耸肩回答。
杨峰沉声道:“风险很大。”
“无路可走了。”杨锐摇头道:“我的想法,是说服国医外贸,在捷利康支付红利以前,直接将西捷工厂停工以示抗议。”
“停工?西捷工厂日进斗金,国医外贸怎么肯停工,而且,你靠什么说服?”
“我找了北京的关系,有一定的希望。”杨锐说的正是景存诚,后者的关系网密布,而国医外贸作为专业的出口型央企,与境外企业以不同的方式磋商亦是常态,加上杨锐给出的“经费”充足,只要精密化工处的海处长同意,此时就能办下来。
杨锐略作解释,又道:“我其实并不是要西捷工厂真的停工,对捷利康声称停工以后,西堡肉联厂可以继续生产。”
西堡肉联厂是西捷工厂的生产企业,当初,西堡肉联厂的合同就是如此签署的,西堡肉联厂负责生产和生产中的管理工作,同时提供厂房、编制和当地支持。
国医外贸负责国内的政策支持,对外出口,并以销售方的姿态出现。
捷利康是资金和设备的提供方,同时签署合同按照一定的价格收购辅酶Q10。
香港华锐公司则是技术提供方,提供技术解决方案,然后按比例分红。
就像是四角桌一样,这样的合作模式,在顺利的情况下,是很稳当的,但若是有一方变动,就会变的不够稳固,两方变动的话,就会变的摇晃起来。
杨峰很快理解了过来:“你想让西堡肉联厂生产了辅酶Q10,交给国医外贸去卖?他们愿意吗?”
“海处长愿意就行了。”杨锐停了一下,道:“我答应分他两成纯利润。”
“西堡肉联厂呢?”
“他们还不知道,我想您帮我去说,我的想法,一成或者两成利润都行,给谁都行。我还可以答应,再帮他们新建一间辅酶Q10的工厂,帮他们培训员工,调试仪器。”一间工厂建起来是很麻烦的,西堡肉联厂没有药企的因子,虽然看着西捷工厂眼热,也始终没有下决心自建工厂。
新建工厂是集体好处,分红利润就是个人的好处了。杨锐以前是不太愿意如此赤果果的行贿,现在却是管不着了,反正,做医药企业的少不了要有第一次。
杨峰思索着道:“你等于是用捷利康出钱建的工厂生产,然后不给捷利康钱,而把给捷利康的分成,给了海处长,还有西堡肉联厂的某人?”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被说的如此直白,杨锐有些脸颊发热。
杨峰同志却是一点不舒服的情绪都没有,他很有兴趣的踱步思考,一会儿笑道:“还坑的挺有水平的。你小子,到了乡里,少说能做个党政办主任。”
杨锐哭笑不得。
“你就不怕他们甩了你自己做?”杨峰忽然又问。
“西堡肉联厂的人不认识国医外贸的人,勉强认识,也没有信任感的。捷利康那边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再说,不是有您在嘛。”杨锐笑呵呵的恭维道:“您是地头蛇,他们在溪县的地盘上干活,总不能给老杨家一口残渣都不留吧。”
“你要的哪里是残渣。”杨峰笑笑,又问:“这个产品好卖吗?国医外贸有没有门路卖出去?”
“大不了卖便宜一点。辅酶Q10在国际市场上是供不应求的,捷利康刚刚把日本公司打残,市场价格也提起来了,让海处长找两个医药掮客,留足利润,卖掉应该不难。”
杨峰颔首:“海处长拿两成利润,应该会很积极。”
“这么说,您答应了?”杨锐松了一大口气。
杨峰微笑:“答应,为什么不答应,咱们地盘上的工厂,咱们自己生产点东西卖卖,谁管得着。”
虽然经过了省政府的历练,然而,杨峰同志说到地盘云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一脸公社书记独有的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