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回乡时的大张旗鼓,杨锐返京的时候尽可能的低调简单。
父亲照例只是送出门的,母亲照例给塞了一兜的食物和洗干净的衣服。
表哥段航开着吉普车,将杨锐一路送到了南湖火车站,又打了电话给二婶宋雁,帮他安顿好了,才笑呵呵的离开。
杨锐在软席候车室等了30分钟,才见到同行的曹宝明和何成,其他人或早或晚的都去了学校,有的已经开学,有的则是在家里呆不住了。
曹宝明和何成要不是等着杨锐,也是早都回去了。
上了火车,曹宝明就一副舒服的样子,道:“总算从家里出来了,以前怎么不觉得呆家里那么难受。”
何成忙着放行李,瞪他一眼,道:“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哦。”
“我也没嫌家里穷,咱现在读了大学,等过两年毕业了,我就把家里人都接出来,好好工作,分一套大房子……呸,你才是狗呢。”曹宝明反驳着反驳着,突然觉得不对。
杨锐的行李简单,塞到了车厢上面,斜躺下来,也觉得心情松弛了下来,笑道:“老曹的意思是家里不方便,别扩大化了。”
“就是说,家里连电灯都没有,晚上七点就睡觉,撒尿都得摸黑了去,不是我说,农村真是太苦了。和城市里不能比,和北京更不能比。”曹宝明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何成呶呶嘴,道:“你躺软卧里,别人要站着,这个怎么说?要不然,你把位置让出来好了。”
曹宝明哈哈一笑,岔开话题道:“哎,这么多人,我哪里让的过来,你别说,李学工读的铁道学院真不错,以后要是分回到南湖了,估计用不了几年就能分到一套大房子。”
软席车厢的灯半明半暗,拉开帘子,反而有车站的光线透过来。
站台上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拼了命的往车厢里挤。
这时候人的行李,平均比30年后要多了一倍都不止,使用行李托用的人更少,大多数人都要扛上几十斤的袋子或箱子,使得车厢里不光人多,甚至行李多的让人没有落脚的地方。
有幸买到了坐票的人,抢着上车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行李找个好位置。本人座位上方的行李架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又方便又安全,但要是不抢在前100位上车,基本没有机会将行李放上行李架,甚至想要把行李塞在座位下面,也得跑的比大多数人快。
不过,那些没有买到预留车厢的旅客,抢着上车也只是图个心安,或者找个方便落脚的地方蹲着。
在80年代的火车上,能蹲一路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至于给钱就能买得到座位的黄牛票,或者只要几小时就到站的高铁动车,还仅止于普通人难以接触的传说级产物,一种在文学作品中进行批判以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一种在科幻作品中进行科普以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
尽管软卧包厢中只有四张床铺,何成还是强迫性的先将行李放好,才轻松下来,转过头来继续前面的话题,问:“老曹,你们村高二的时候就通电了吧,是不舍得用吧。”
曹宝明没好气的道:“两毛八一度电,你舍得用?”
“我们没那么贵。”
80年代的农村电费是比城市电费贵的,就是这样,拉电也得村子里自己出一部分钱,缴不出千儿八百元,供电局就会拖着不拉电,偏远的村子,还得缴更多的钱。
两毛八分钱一度电比三十年后也就少了一点,考虑到相差百倍的收入,这用电成本也就差了百倍。
曹宝明对此是深恶痛绝,掰着手指道:“家里电灯是100瓦的,60瓦的根本不亮,我老爹也丢不起那个人。就是用的时候丢钱呀,一个小时三分钱。家里要是不来串门的,谁都不舍得开灯。从初八开始,大家串门都找白天去了,你不能让别人家为了你熬灯费油的,你说是不是?”
“三分钱确实贵了。”何成啧啧两声。三分钱都能买包便宜烟了。
曹宝明又道:“我妈弄了个小台灯,让我晚上看书,我看了一天,想想算了,又不是白天不能看,浪费那个钱干什么。所以说,我这几天都是天一黑就困,天一亮就醒,比打鸣的鸡都准时。”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何成也道:“我们那里也差不多,好几家人买了电视和洗衣机,舍不得用,都用布罩起来,平时还和大家一样,自个儿洗衣服,洗衣机就闲放着,当家具。”
“也是怕费电。”
“洗衣粉也贵啊,怎么算怎么觉得浪费。”
“还是北京的生活好,宿舍里的电灯想用到几点就用到几点,别看食堂里卖的是大锅菜,但菜的花样多呀,品种齐全,全国各地的新鲜菜都运过来了,咱们河东省,除了春节几天吃点存下来的新鲜菜,平时就只有萝卜白菜,土豆红薯……”
互相抱怨一会儿,火车也就启动了。
车厢里的另一名乘客直到晚上才上车,却是位40多岁的中年干部,与杨锐等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一夜无话。
第二天晚间,火车抵达北京站,捷利康派来的皇冠车,又分别将三人送到学校。
天色已晚,这时候也没有手机拍照狗仔队之类的玩意,杨锐大大方方的让车开进校园,再和司机一起将行李搬进宿舍。
84年的皇冠车标本身就是通行证,更别说捷利康的外资黑牌了,门口的保卫不仅不拦,还认认真真的敬了个礼。
来来往往的学生只当又是哪位京城的官二代显摆,文青的“哼”上一声,愤青的“呸”上一声,无人深究。
宿舍里只有董志成在,这位老兄像是住在靠窗的上铺似的,探出一个脑袋,见是杨锐回来了,就打个招呼,脑袋又钻回了灰蒙蒙的蚊帐,道:“锐哥儿回来了,家里怎么样?看书了吗?这两期的《收获》可是真有收获。”
“哦?怎么有收获?”杨锐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闲聊。
“有篇介绍作家的文章,我照着里面的名字,借了好几本书,像是余华的,王朔的,莫言的……”
“都是当代作家。”杨锐随口回了一句。
董志成大感振奋,在上铺坐了起来,问:“锐哥儿也喜欢当代作家?我觉得当代作家写的好,不是说以前的作家写的不好,就是觉得有点生涩了,像是鲁迅、茅盾……”
“我不太看小说。”杨锐赶紧打断他,这个话题聊起来,可是春雨绵绵无穷无尽了。
董志成失望的“哦”了一声,又道:“总会看一些吧,你最喜欢谁的小说?”
杨锐脑子转了一圈,迟疑的道:“我就看过鲁迅和莫言的。”
看过鲁迅的是因为课本上有,看过莫言的是因为这厮得了诺贝尔奖,对大学实验狗来说,能看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易了,看的再多的,只怕要退化成文青狗了。
董志成身为物理系学生,理论读的怎么样且不说,文青病是不轻的,不由叹了口气,道:“锐哥儿,不是我说,你书读的不错,文学作品还是要读得,人家不是都说,大学是陶冶情操的好地方,不读书怎么陶冶情操呢……你选的作家也有意思,鲁迅就不说了,怎么一读就读到了莫言,你应该做个读书计划。”
80年代是文青重症传染期,30年后的文青放到这时候来,都可以挂上浮躁的牌子。
杨锐也稍微有点受到现在的大学气氛的影响,不禁想:以前忙着做实验,现在是不是真的应该停下来读点陶冶情操的书。
想到此处,杨锐抬头道:“你给我推荐几本呗。”
“没问题,我给你列个单子,你做个参考。”董志成说着又一拍他那凹凸不平的显著脑袋,道:“忘了说了,有封信给你的,毛启明帮你取回来了,放你抽屉里了。”
“哦,多谢。”杨锐拉开抽屉,取出放在最表面的信封。
寄信人是“国医外贸”。
杨锐微微皱眉,撕开来看,却是一封邀请函:
尊敬的杨锐先生:
为了进一步的促进国际间合作,促进全球医学及生物领域的发展,交流彼此间的研究成果,我司决定承办第八届“国际医学生物工程大会”。会议将为来自国内外高校、科研院所、企事业单位的专家、教授、学者、工程师提供一个代表世界水平的信息交流平台,探讨相关领域所面临的问题与动态。
本届大会将于四月十二日于北京举办,鉴于您在相关领域的研究和成果,大会组委会特别邀请您来交流、探讨。如果您有演讲题目,请于四月一日前将您的演讲题目和详细摘要邮寄给我们,没有演讲题目和详细摘要,我们恕难安排会议发言,尽请谅解。
另外,我们安排了香山饭店作为接待、住宿和会议举行的……
最后的署名是中国医药对外贸易公司。
杨锐眨眨眼,又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国医外贸有这么好心。
国际医学生物工程大会可是正正经经的国际间学术交流会,属于高水平的一类。
别看80年代初的北京三天一大会,两天三小会,忙的酒店都订不到,以至于北京饭店都要搞加床,弄的走廊里都睡人,像是三甲医院一样,但要是一个个的捋过来数,能称得上高水平的大会,实在没有多少,分到单独的领域,一年能有一场都算多的。
落在30年后,大牛级学者全球参会,今天美国跑一场,明天土耳其来一趟,忙的旅游都没时间,国内举行的国际大会,要是不给发奖,甚至不给发重量级的奖项,甚至懒得参加,都派门下弟子走狗出席。
杨锐当年的硕士生导师水平一般,他都有捞到在桂林举行的某国际大会的参会资格……
但在1984年,有资格出国的学者太少了,大家都盯着国内举办的国际会议,这时间,这些东西都可以算做资历。
既然是国际会议,就要邀请国际间的学者来参加,位置本来就紧俏,国内的学者论资排辈,大牛级学者都要排排队吃果果,这一场你上,下一场我来……
杨锐尽管听到了“国际医学生物工程大会”被某央企承揽的风声,也没有往心里去,他怎么也没想到,承揽该会议的就是国医外贸,而且,远远谈不上关系融洽和睦的国医外贸,竟而给了他一个名额。
光是在香山饭店免费吃喝睡几天,已经是80年代难得的福利了。
杨锐拿起信件,重新看了一遍,确信不是恶作剧,他也不管国医外贸是为了什么,目光再次落在了中段,默读起来:如果您有演讲题目,请于四月一日前将您的演讲题目和详细摘要邮寄给我们。
“好像还来得及。”杨锐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想。
“看看我写的这份书单,你有啥想法,我再改改。”董志成很有自信的写好了书单,难得双脚落地,亲自递给杨锐。
杨锐抓起来看了一眼,只见密密麻麻的十几个书名,有长有短,有国内的,有国外的。
这么多书看下来,时间肯定就来不及了。在陶冶情操和实验研究间,杨锐迅速做出了权衡。
他将书单“唰”的叠起来,揣进兜里,笑道:“我一有时间就开始看,看完再和你说。”
“好好好。”董志成很振奋的道:“也不用看完,随时都可以跟我聊。”
杨锐拍拍董志成的肩膀,重重的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