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在老单位几位党委成员陪同下故地重游,参观刑警大队、治安大队、经侦大队、法制科等部门。新单位的老前辈冯锦辉、徐爱国也没闲着,早早的赶到7.11案现场,根据去年勘查时拍摄的视频、照片和绘制的平面图重建起凶案现场。
死者的母亲被派出所民警请出去了,偌大的院子就他们和紧随而至的高学平、张莹在忙碌。
时隔几个月公安再次兴师动众调查,门口停好三辆警车,村里人闻讯而至,挤在院子外看热闹,派出所民警老吴不得不请求支援,防控队民警辅警来了十几个,拉起警戒线,疏导交通,维持秩序。
拉卷尺,量尺寸,确认每个标记点的位置与原来无误。
张莹蹲在地上打了半天下手,双腿都蹲酸了,回头看看正在客厅里忙碌的冯锦辉和徐爱国,嘟囔道:“高队,有必要搞这么夸张吗?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如果这次再破不了案,亲属和村里人会怎么想怎么看?”
本以为放了颗卫星,结果闹出现在这样。
高学平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收起尺子说:“案子现在归分局管,但嫌犯可以算我们抓获的,发现疑点却不重视,将来出了事谁负责,人命关天,谁又负得起这个责?分局的补充侦查进展很快,我们要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说服他们,别急着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想到传说中的冤假错案,张莹不禁脱口而出道:“真是冤枉的?”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还是谨慎点好。”
二人正聊着,外面传来一阵吵杂声。
回头一看,隆华分局党委委员朱明东带着顾长浩等负责侦办7.11案的刑警到了,一行六人神情有些复杂,朝起身相迎的高学平二人微微点点头,径直走进去年不止一次来过的被害人家客厅。
“冯大、徐大,您二位是不是有新发现?”尽管觉得冯锦辉二人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尽管打心眼里认为嫌犯是为逃避法律制裁而负隅顽抗,觉得眼前这一切纯属浪费时间,但人家的资历摆在那里,朱明东还是很客气很谦虚地问候起来。
“来了,先看看这个。”
作为一个警察谁想搞出冤假错案,冯锦辉一夜没睡好,顾不上跟他们客套,指指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张莹很有默契地上前点点鼠标,播放起一段去年现场勘查时拍摄的视频。
“停!”
看了十几秒,冯锦辉果断叫停,指指液晶显示屏上的图片,又转身指指外面墙角下用折叠的卡片标准的位置,淡淡地说:“嫌犯交代从墙头上跳下来前,被客厅里血淋淋的场景吓坏了,手一松,原准备用于砸车报复的半截砖头掉地上了。视频里确实有这半截砖头,而从勘查时拍摄的现场视频和照片看,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整齐齐,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砖头。”
这又能说明什么?
撒谎的最高境界不是满口瞎话,而是半真半假、有真有假,甚至真的比假的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你真假难辨。
因为这个案子去年做过多少工作,投入过多少警力和财力。排除掉那么多可能只剩下这一种可能,并且掌握了足够证据!
冯锦辉是越想心里越没底,越觉得王学东是无辜的,至少他并没有杀人。
朱明东恰恰相反,从在偏僻的东海农村亲手抓获王学东那一刻起,越看王学东越可疑,王学东越是死不承认越觉得人是他杀的。
“冯大,嫌犯在有没有带砖头这个细节上可能没说谎,但不能因此排除其杀人的嫌疑,完全可能,不,他肯定是在避重就轻!”
朱明东递上支烟,又递给徐爱国一支,帮二人点上才把打火机送到自己嘴边,点上深吸了一口,指着现场分析道:“他爬上墙头,结果发现里面灯火通明,而被害人又没休息,正好就在客厅,甚至借助灯光一眼看见了他,做贼心虚,他吓一大跳,砖头掉地上。
被害人也吓一跳,准备呼救,他想到下午的耻辱,想到被逮着会有什么下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跳下墙头冲进客厅杀人灭口,杀完人又见财起意,先是翻走被害人的钱包手机,紧接着翻箱倒柜,然后逃之夭夭。”
不愧干过几年刑警,分析得严丝合缝。
冯锦辉不禁回头看了朱明东一眼,弹弹烟灰,若无其事地问:“凶器呢?”
“冯大,这不是现发命案,嫌犯畏罪潜逃那么长时间,跑那么远,他死不开口,扔在什么地方、藏在哪儿,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凶器是非常重要的一件证物,虽然凭现有的证据可以定罪量刑,但缺少如此重要的证物这个案子真算不上铁案,何况疑点越来越多。
一直没开口的徐爱国从包里取出一叠照片,翻出三张死者倒在血泊里的特写,抬头道:“朱局,您看看死者的伤,我问过市局法医,法医说凶手手段残忍,对着死者腹部、胸部连刺十九下,其中三个伤口为贯穿伤,用得是这么长的凶器!”
“徐大,你是说没深仇大恨下不去这个手?”
朱明东接过照片看了两眼,又说道:“嫌犯与被害人虽然没深仇大恨,但从嫌犯的性格上分析,案发当日中午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堪称奇耻大辱。换作普通人,谁会三更半夜捡半截砖头来报复,他交代的部分犯罪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想结案想疯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凭现有证据完全可以把王学东送上法庭。
徐爱国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这位,指着照片解释道:“朱局,你误会了,我不是强调什么动机,我是说造成这样的伤,连捅十几刀,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有血迹。”
“徐大,你是说血衣?”
“凶器可以扔掉,血衣同样可以扔甚至可以烧掉,毁灭证据,让我们无从下手。但是,王学东的情况比较特殊,确切地说他的家庭情况特殊。他父亲因为工伤事故截肢,只能躺在床上,且打工的那个小煤矿老板跑了,直至今日都没获得赔偿。”
朱明东接过话茬,不缓不慢地说:“他母亲精神有点问题,反应比较迟钝,说白了就是有点傻,一直在家种地,而且种得没人家好。家庭非常困难,是当地出了名的贫困户。也正因为如此,王学东平时很节约,不管什么东西都很爱惜。他是你亲自带队从东海抓回来的,进过他租住的民房,见过他的衣服、鞋袜和其它生活日用品,对此,应该比我们更有感触。”
“冯大……”
看着朱明东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冯锦辉点点头,一脸凝重地确认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句现在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话,用在他乃至他家人身上最合适。他极少添置新衣服,也舍不得扔旧衣服,衣服旧了破了要么当工作服,要么带回家给他父母穿。
我联系过他的女朋友,老徐去过他女朋友去年打过工的新华电子仪表厂,找到当时见过他的几个员工,通过相互验证可以确认他来深正时只有两身衣服,也没有证据显示在深正期间买过其它衣服,而他当时的两套衣服现在全在老家。”
相比去年没在意的那半截砖头,这个情况就比较麻烦了!
朱明东一愣,紧盯着照片沉默不语。
“我联系过川下派出所,人命关天,当地同行对这个案子也很重视,川下派出所长丁阳同志一接到电话就赶到王家,找到王学东去年来深正时所穿的那两套衣服,鉴于这是非常重要的物证,他决定亲自送过来,这会儿正在来深正的火车上。”
如果从嫌犯的衣服上检不出被害人的血迹,那么这个看似证据确凿的案子显然不能按原计划移诉。
朱明东紧锁眉头,顾长浩等负责具体工作的刑警心中更是掀起滔天巨浪,一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王学东去年来深正时所穿的衣服上极可能检不出被害人的血迹就排除其作案嫌疑,毕竟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蓄意报复被害人是一个铁的事实,可以说他出现在现场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完全有可能为作案去买一身衣服。”
冯锦辉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我们现在必须面对其供述与其在现场留下的痕迹完全吻合的问题!小顾,你年轻,腿脚利索,辛苦一下,我们来一个现场重建。”
他不是领导,说得话却比领导有份量。
顾长浩不敢犹豫,急忙道:“是!”
“你们几个把椅子搬出去,搬到墙边,学平,不是带垫子了吗,请外面的同志帮帮忙,把垫子搬进来……”
随着冯锦辉一声令下,所有人顿时忙碌起来。
直到部下爬上墙头,朱明东才意识到之前的分析有问题,院墙近三米高,下面铺的是水泥方块,划白线的位置原来停着一辆宝马轿车,车头朝东,车尾朝西,要看准了才能跳,不然会跳车上或撞车上。
更何况三米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如果地上没垫子,一般人真不敢往下跳!
事实证明,关于“一不做二不休,跳下墙头冲进客厅杀人灭口”的分析是不成立的,想完好无损的下来,必须小心翼翼。而有这个功夫,发现不对劲的被害人完全可以呼救,甚至有时间反锁了客厅的门。
接下来的现场重建更让人大吃一惊。
如果被害人真是王学东杀的,那么他应该在冯锦辉用红笔标记的几个位置上留下手印和足迹。然而,现场重建的结果是该留下的地方没有,勘查时提取到的手印和足迹全出现在无足轻重的位置。
“冯大,怎么会这样,接下来该怎么办?”朱明东惊出一身冷汗,把冯锦辉请到一边欲言又止。
存在这么多疑点,既不能移诉又不能放,就这么关着被害人亲属也不会答应。
冯锦辉能理解他的难处,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回头看看身后,低声道:“确实比较麻烦,但也没那么难办,至少嫌犯对入室盗窃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抓肯定没抓错,更不存在超期羁押的问题。
而且一切皆有可能,如果他具有一定反侦查意识,这个现场是为避重就轻刻意伪造的,我们难道真要被他误导?韩局也考虑到这一点,特别请省厅刑侦局帮我们请几位心理测试方面的专家过来协助。
这两天不再提审,给看守所打个招呼,让管教民警在生活上对他稍加照顾,同时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多说一些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之类的话,调整调整他的生理和心理状态,以便接下来对其进行心理测试。”
遇到这样的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测谎就测谎吧,顾不上那么多了,如果测出他在有没有杀害陈红这一问题上撒了谎,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直接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要是测出在有没有杀害陈红这有问题上没撒谎,那么,只能先追求其入室盗窃的刑事责任,只能耐心做被害人亲属工作,同时组织警力同“积案办”一起继续追查。
总而言之,绝不能搬石头砸自己脚,办出一起冤假。
朱明东点点头,不无沮丧地说:“行,也只能这样了,我去车上打个电话,向局领导汇报一下。”
“去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
与此同时,刚上火车的川下派出所长丁阳正在接凤凰村老支书的电话。
“丁所长,到底有没有转机?姜干事和老黄他们全在,这个人啊最怕大悲大喜大喜大悲,要是空欢喜一场,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事!”
姜干事是包村干部,从王学东在东海落网的第二天中午,他就呆在凤凰村,每隔一两个小时去一趟王家。村干部更是轮流值班,呆在王家不敢懈怠,因为王学东的父亲知道儿子杀了人被公安抓走的消息后果然想自寻短见。
当年外地人承包小煤矿,手续不齐,搞出安全事故,镇里本来就有责任。现在谁也不想王家再出事,所以真是严阵以待。
没抓到畏罪潜逃的煤老板,丁阳本来就心存歉疚,岂能眼睁睁看着王学东被送上刑场,回头看看身后,低声道:“到底有没有转机现在还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放心,人家能委托我找这几件衣服,说明人家的办案态度严谨,不放过任何疑点。不是他干的不会冤枉他,真要是他的谁也救不了他。”
“那小子是有点楞,要说杀人,我琢磨着他应该没这个胆。”
“但愿吧。”
“王家出这档子事,村口老任也跟着闹,原来小兰那丫头跟王家臭小子好上了,这算什么事啊!”
“陈支书,做做老任工作,让他别逼任小兰去做人流,只要小兰肚子里的孩子在,那边就有念想,就不会自寻短见。”
“这个工作怎么做,任大柱都快发疯了,再说这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姜干事盯着王家,张镇长和计生办李主任盯着任家,各管一摊,分工还挺明确,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一想到计生办跑过来火上浇油,老支书就是一肚子气。
“事有轻重缓急,人命关天,先稳住王家。”
“作孽,不说这些了,你路上小心点,别把那几件破烂搞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