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得早,下午6点夜幕就已降临。
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到了,韩博跟往常一样关上办公室门,靠在椅子上,很没形象的双脚往办公桌上一搁,优哉游哉,跟远在首都的“未婚妻”煲起电话粥。
“你那边今天怎么这么吵?”
“广播通知,良庄村的大喇叭正好对着我们派出所,关上窗户都没用。”提起已经制造一整天噪音的大喇叭,想起老卢蛮横无理的要求,韩博就是一肚子气。
“广播什么?”良庄的一切李晓蕾全想知道,靠在电话亭里兴致浓浓。
“良庄农村合作基金会,良庄人自己的银行。既安全又方便,存款利息比同类银行高。明天正式开业,存款有奖,特等奖摩托车,一等奖大彩电,二等奖洗衣机,三等奖电饭锅……”
“乡里开银行了?”一想起老卢吹嘘时的样子,李晓蕾就忍不住想笑。
“开了。”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韩博苦笑道:“总行明天上午8点准时挂牌营业,文化站变成营业厅,我们派出所不光要送条幅,不光要买鞭炮去帮他们庆祝,还要去存款,每人不低于两千。要存三年期的,一年期不行,活期更不行,跟打劫差不多。”
“两千就两千,我们又不差两千块钱。”当上“木匠之家”的准少奶奶,两千在李晓蕾眼里真是小钱。
“存两千当然没问题,拿不回来也无所谓。关键老卢不但要我带头存款,还要我入股。基金会是股份制,其他乡镇的基金会搞一塌糊涂,老百姓不相信,他就打我们这些干部的主意。”
在丝河老家中特等奖差点遭到“逼捐”,在良庄没人“逼捐”,但要逼着存款,逼着入股。人怕出名猪怕壮,个个知道韩总有钱,于是分配“任务”时严重往这边倾斜。
“卢书记要你入多少股?”韩博唉声叹气,李晓霞感觉很好笑。
“500一股,人家只需要入一股,我要入十股。”
“十股5000,当良庄人自己的银行的股东也不错。”
“关键这只是刚刚开始,乡里昨天开党员干部大会,宣布设立体改办,焦乡长兼任主任,县体改办主任过来协助乡里企业搞体制改革,要跟丝绸集团一样股份制。建筑站要变成建工集团,建材机械厂要变成良工集团,就是良庄工程机械制造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榨油厂居然一样要变成集团,叫什么良粮集团。以后不光榨菜籽油,还要榨大豆油花生油,搞那种塑料桶包装起来,送到大城市的大超市大商场卖。光榨油就算了,而且要搞什么多种经营。
建厂房上设备,搞米厂,收稻回来加工大米。榨油剩下的油渣和米厂剩下的米糠,再掺点骨粉鱼粉之类的东西,加工成养猪养鸡的饲料。一个集团,下面油、米、饲料三个分公司,步子迈这么大,也不怕扯着蛋。”
“文明点,怎么学会说脏话了。”
“我现在不光想说脏话,我还想骂人。”
韩博冷哼一声,气呼呼说:“搞股份制不能没股东,乡里如意算盘打得很漂亮,出让一半股权,回笼几百乃至上千万资金,去搞‘西部大开发’。老百姓谁会入这个股,干部教师和职工倒霉。
积极主动的表扬,不积极不主动的直接从工资里扣。说是入股,其实就是集资摊派。老卢要么不集资,集起资比谁都狠。现在良庄是官不聊生,一些干部没那么多钱,只能去借钱来入股。”
李晓蕾知道他只是背后发发牢骚,跟别人是不会说这些的,跟贤惠的小媳妇一样倾听。
“我不是反对搞经济建设,是反对这种粗暴的做法。民警一个月才拿多少钱,职工能有多少工资,联防队员更少。两千一存,再入一两股,半年工资都不够。人上班赚钱,我们这上班赔钱,这算什么事啊!”
“投资入股是一种投资,将来集团效益好不就能分红么。”
“万一不好呢?”
“我感觉这几个集团有前景,你不是说过么,建筑站效益好,建材机械厂效益也不错。那个那个良粮集团应该不会亏,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们占两样,要对自己领导有信心。”
“官大一级压死人,没信心也没办法。”
“这就是了,往好处想。”
李晓蕾跟哄小孩似的劝慰完,忍不住笑问道:“你刚才说总行开业,难道你们良庄人打算把自己的银行开其它地方去?”
“丁湖李庄永阳三个乡镇不是要并过来么,并过来之后一个乡镇一个营业厅。大年初六去县里开招聘会,完了去学校招人。高薪聘请的基金会经理在大银行干过,年薪六万,配轿车,轿车还是我前天罚没的。”
“羡慕人家?”
“不是羡慕,是感觉变化有点大,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
在农村工作,习惯之前那种平静生活。
公安工作的特殊性,也决定了他什么事都求稳。
在别人看来他有魄力有闯劲儿是个热血沸腾一往无前的人,相恋几年,李晓蕾非常清楚他思想其实很保守。
比如在工作这一问题上,首先考虑的是家人。韩总希望他当党员干部,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农村,既不去南方闯也不去东海当大少爷;又比如在两个人的未来上,自己不作出抉择,他绝不会开口让自己放弃首都生活去陪他。
至于担任公安特派员和派出所长期间做的事,完全在法律框架或者说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真正出格的事他绝不会去干。
整个一在家听父母话、在单位听领导话的“乖宝宝”,似乎有些懦弱,却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既保守又不失幽默风趣,跟他在一起很踏实又不觉得乏味。
作为女人,谁不想嫁一个稳重踏实的男人。
李晓蕾暗暗得意,想了想又问道:“卢书记怎么安排的,再过几天建镇,大领导全回来,良庄人自己的银行,请良庄大领导剪彩多好。”
老卢太狠了,要掏空全乡干部教师的口袋,也盯上了老百姓的钱袋。
韩博苦笑着解释道:“你以为他没想过,关键时间来不及。建筑站明天中午开始分配,就是给工人发工资。建筑站跟其它单位不一样,平时只给点生活费,工资年底发,十几支工程队,工人工资一千多万。
基金会开业就可以发存折,急着用钱的取走,不急着用钱的一忽悠就能存三年期甚至五年期。不光建筑工人,从明天开始,全乡企事业单位工资全委托基金会代发,明年收蚕茧也一样。”
李晓蕾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大,惊问道:“卢书记打算圈多少钱?”
“能圈多少圈多少,侯厂说得对,‘西部大开发’一启动,良庄工业园一上马,就要透支掉良庄未来五至十年的财力。幸好他自己也知道风险有多大,党委班子马上调整,新党委成员全是比较厉害的干部。”
“你也算一个。”
“我是保驾护航的,既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也给即将接替他的焦乡长保驾护航。现在的党委委员要退好几个,新来的有能力不一定能跟焦乡长合拍,所以党委成员中必须有两个绝对支持焦乡长的。”
李晓蕾窃笑道:“你卷入政治了?”
“什么卷入政治。”
韩博耐心解释道:“乡镇要撤并,永阳干部自然会为永阳着想,丁湖干部会为丁湖争取利益。而未来的镇党委却要以为良庄为中心,把财力和大多资源用在‘西部大开发上’。
小平同志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老卢对良庄多有感情,自然想着让良庄先富起来。即将并过来的几个乡镇只保证教师和退休人员工资,其它建设一概不搞,甚至打算把丁湖中学搬过来。”
“高中?”
“嗯,用他的话说良庄重视教育,高中建在不重视教育的丁湖就是一个错误。三个乡镇财政紧张,不等于没有好企业。他吃相很难看,打算把有潜力的企业全搬良庄来。干部无所谓,在集市上开店做生意的群众有意见。
担心政府搬过来,高中搬过来,好企业搬过来,他们那儿可能会衰落,不是可能会,是肯定会衰落,会变冷冷清清。三个乡镇的干部这个年不好过,要严防死守,防止反对撤并的群众闹事。”
小地方居然有这么多事。
李晓蕾感觉很有意思,追问道:“你们良庄呢?”
“老卢承诺撤并之后干部教师和退休人员工资待遇不会受影响,工资待遇不受影响,马上要大开发大发展,成为周边几个乡镇的中心,人人自豪,个个欢天喜地,一派喜庆气氛。”
韩博顿了顿,笑道:“把良庄乡变成良庄镇,没被人家吞并,反过来吞并别人,老卢声望达到历史最高点,大英雄,有能力有魄力,好书记。前几任没他风光,焦乡长怎么干估计也干不到他这份上。要是搁百十年前,老百姓真会送万民伞。”